洪耀南/淡江大學外交與國際關係學系助理教授、台灣自由選舉觀察協會榮譽理事長
死者靜默,活人沉默:當事件只剩「存檔」的權利
2025年秋,中國接連發生兩起轟動卻迅速被噤聲的事件——演員于朦朧墜樓身亡與吳亦凡「獄中死亡」傳聞流竄。前者屬實卻無人敢問真相,後者未定卻全網封鎖。兩起事件未必關乎高層政治,卻皆觸發了國家語言治理的最高級別反應。這不是單純的輿論控管,而是一場「語言滅火」行動:迅速降溫、全面封口、轉移焦點,如同國家級公關緊急演習。
但更值得警覺的,是這些事件如何暴露中國語言政治的深層機制:你不能問,也不該懷疑;真相不被駁斥,而是被封存;死亡不再引發對生命的反思,而只是另一場對敘事權的封鎖作業。
誰能說話,誰能提問:語言禁制的政治邏輯
中國的語言治理從來不以「是否為真」作為審查標準,而是「是否可說」。「不實傳聞」、「非刑事案件」、「以官方為準」這些語言模板,所指向的不是真相,而是話語的所有權。
這背後運作的是一套高效率的三段式輿情控制模型:
1. 降溫:發布極簡通報,迅速賦予官方定性,掩蓋資訊真空。
2. 封口:關鍵詞清除、搜尋屏蔽、話題蒸發,連「合理懷疑」都不被允許。
3. 轉移:同時推出「正能量」事件(如火箭發射、體育勝利),用時間與資訊重疊製造遺忘。
這種制度性話語管制,不再是毛時代的大喇叭,而是微操控的「算法馴化」。不是命令你閉嘴,而是讓你自覺不該開口。
情緒防火牆:控制的不是事件,而是共感能力
娛樂新聞本應是「安全領域」,但在中國,它早已成為權力感知群體情緒的風向標。當明星的死亡或醜聞引發集體共鳴,這種「跨階級、跨地區」的共感就具有潛在動員性。
真正令人忌憚的,不是某個明星的死因,而是人們是否開始產生一個集體疑問:「到底發生了什麼?」這類疑問,若無法導入官方話語框架,就會被視為潛在顛覆力量。
因此,「謠言」一詞早已從事實判斷工具變成政治性標籤:任何未經批准的敘事,即使真實,也可被歸類為謠言。而「不傳謠、不信謠」實質上是「不產生集體想像、不激發敘事權奪還」。
死亡成為制度鏡像:個人命運只是代價
于朦朧之死、吳亦凡傳聞,都未必是「政治事件」本身,或是涉及權貴之子?但它們所激起的社會反應,觸及了制度最深層的恐懼:集體敘事的出軌風險。這正是中共治理的核心焦慮—不是怕謠言本身,而是怕謠言成為另一種「真實的生產機制」。
死亡,在中國語境中從未只是死亡。它是政治穩定的壓力測試,是語言秩序的壓力閥。當一個社會連死亡都無法公開討論,便意味著它已進入「語言的戰時狀態」。
語言虛無主義:真與假,不如說與不說
當中國網民只剩下「R.I.P.」可以留言時,這不只是社會的哀悼能力喪失,更是一種政治馴化的徵兆。
你可以相信官方,但官方不需要告訴你一切。你可以質疑,但質疑不會有出口。於是,一個社會就進入「語言真空」:人們仍說話,但不再相信語言有力量;人們仍表達,但只在可控語境中循環無效共鳴。
這不是言論自由的剝奪那麼簡單,而是言語本身被去能力化(disempowered)—說話成為一種虛耗行為,不再能建構現實。
結語:在沉默中,真相變成違禁品
從這兩起事件我們看到的不是死亡的真相,而是真相如何被死亡。整個社會不是「無法說話」,而是「學會了沉默」—這是一種更高階的控制形式,讓人們在內化審查後,自覺劃定語言邊界。
這不是禁聲,而是生產一種新的語感:「這不能說」、「這說了沒用」、「這說了會被懷疑」—當語言被制度化為風險,沉默就變成唯一安全的策略。
而我們最該警覺的是:當社會集體接受「沉默即美德」時,語言不再創造現實,而只剩遺憾的迴聲。
我們應該問的不是「吳亦凡有沒有死」,而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問」?
死亡可以是偶然,但沉默從來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