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昺崙專欄:從師大女足抽血事件回看台灣的「身體解嚴」
台灣體育界的身體觀,仍然還在解嚴初期到民主化的階段苦苦掙扎,還在對抗高壓的集權體系。示意圖,圖片摘自台灣木蘭足球聯賽臉書

|即時

江昺崙專欄:從師大女足抽血事件回看台灣的「身體解嚴」

mirror-daily-logo

2025/07/17 13:35:00

江昺崙/台灣文學所畢業,曾擔任溪州鄉公所秘書、臺灣文學館行政助理等工作。目前定居台南,於台南新芽協會服務
2025年7月15日被稱為「民主換日線」,意即從1987年解嚴後走到今日,歷經了38年。這漫長的民主歲月,台灣歷經了四次政黨輪替,換過五名總統、從司法、教育、行政、選舉、媒體、行政體制,乃至性別、族群平權等各方面都有了可觀的進步,台灣的民主指數也經常在亞洲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但此次震驚社會各界的「女足抽血事件」,是發生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算是運動體系裡的頂尖學校。更令人感到訝異的,是女足教練,同時也是師大老師的周台英,在事件炎上之後,接受媒體採訪時,竟然說:「自認一路走來都是從學生的角度出發,之所以做這個實驗的出發點,也是出於善意,希望用科學訓練讓學生成長,但沒想到會造成學生的負擔和壓力……當我覺得對學生很用心且全心全意時,卻發生這樣的事。」

國家控制的身體觀

強迫學生抽血,事後還用權勢打壓學生的周台英,竟然還感到委屈,而同儕劉姓教授更出面否認責任,對受害者說:「難道整個師大都要跟妳道歉嗎?」可見從頭到尾,他們的認知都是源自一個封閉的體系,源自戒嚴時期「國家控制的身體觀」,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對學生的傷害。
20250717師大抽血事件(范雲臉書)
師大抽血事件源自一個封閉的體系,源自戒嚴時期「國家控制的身體觀」,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對學生的傷害。圖片翻攝自范雲臉書
由於足球在台灣,相對於其他運動,還沒有到非常熱門、商業化,因此女足的發展,都必須依賴國家、體育培訓體系。在這樣的體系中,尤其是象徵「normal」(典範、標準)的師大體系,長期以來都是國家意識形態的培訓機構。而教師兼教練的周台英,不僅擁有給予學分、安排球員訓練、出賽等權力,更進一步掌控了學生球員的「身體權」。因此周台英才會認為強迫抽血,是「出於善意」,是「訓練的一環」。
簡單來說,在集體主義、國家主義的身體觀當中,例如蘇聯式、中國式、以及解嚴前中華民國體育培訓體系,球員的身體並不是自己所擁有的,而是屬於集體的資產。如果個人想要抵抗,拿回主導權,只能退出這套體系,自行承擔各種「半途而廢」的羞辱、自卑等負面狀態。這套體系長期實踐下來,系統就越來越封閉,而且資源受到有政治影響力的人把持,無怪乎長期以來各種體育協會的領導者,都是由各政黨政治人物所擔任。因為體系系統,等於政治資源的分配,以及規訓。至今就算民進黨執政已久,還是難以打破。
體育界的身體觀,仍然還在解嚴初期到民主化的階段苦苦掙扎,還在對抗高壓的集權體系。
當然會有人問,集體的身體觀,在特定的場域是有必要的,例如軍警、部分的工作型態,沒有集體的紀律,做不了任何事情。
一件事情並非黑白分明,並不是說體育界的「身體解嚴」,就立刻跳到安那其的無政府主義去,就完全不需要規則與紀律、以及榮譽感,這中間還有很多可以討論的「自由化」的過程,甚至也有「資本市場化」趨勢。「身體解嚴」之後,國家的角色應該逐漸淡化、退居第二線,僅在居中協調體育活動在「國家」、「個人」、「資本市場」三者間的平衡。
事實上,在如同美國那樣體育文化高度發展的國家,體育大多是由資本市場所主導,政府並不會頒發高額的「國光獎金」給選手,對於體育界的控制也薄弱許多。而球員競逐的是達成個人運動生涯目標之後的「名利雙收」,這套機制也會反過來吸引更多孩子、年輕人「追逐夢想」,或者終身成為該項運動的支持者、消費者,回頭壯大了整個資本主義式的運動產業。
不過,必須額外提醒的是,完全市場化的體制,可能也會創造更多集體社會的競爭焦慮,例如資本市場、加上社群媒體共同建構了對於健美、壯碩、特定社會體型形象的「幻覺」,會讓消費者、特別是青少年陷入社群焦慮當中。將身體過度商業化,也不必然是好事。

把運動員的身體與國族主義分開

而在這幾屆奧運後,台灣社會已經逐漸理解運動員個人的身體,與國族主義是可以分開的兩件事情(雖然體育國族情緒還是相當滿溢)。例如2025年6月發生的「桌協取消選手葉伊恬參賽資格事件」,多數民眾都對於桌球協會以「國家榮譽優先」為由,單方面懲罰選手的做法不以為然;而民眾對於運動場上,拼命奮戰而失敗的選手,例如戴資穎無論勝敗,球迷也都願意給予鼓勵及溫暖支持,不會再像過去一樣,只在意最終的勝負成就。
回頭來談,體育界的「身體解嚴」之所以落後其他領域數十年——特別是2025年還會發生強烈侵犯人權的抽血事件。在國族、階級、性別三者上都有其僵固停滯的原因,就國族而言,多數台灣人仍然將體育視為集體主義的規訓系統,球員成就乃屬於集體成就,球員肩負的不僅是個人生涯成敗,更必須肩負家族、學校乃至國族榮譽,在這種情形下,體系的集權與僵固,自然難以打破。
在階級方面,因為台灣人過去的教育觀、國家教育篩選機制,在日本時代是以「三師」為主(醫師、律師、教師),八〇年代後則因產業關係,全力走向理工人才培育,因此台灣的教育的實用主義導向非常明確,而體育往往被視為弱勢翻身的、偏鄉的、不擅讀書的次級系統。坦白來說,體育從小就是被教育體系篩選後的選項(不會讀書才去當選手),所以許多運動員的出身背景比較弱勢(扣除網球、高爾夫等運動項目),這也讓選手本身在體育培訓系統中,更沒有對抗的資本、只能選擇服從師長、教練等威權象徵。而性別更是不在話下,女性在體育界仍舊是「第二性」。台灣棒球第一位女性裁判劉柏君就曾經遇到性騷擾、女廁不足、被歧視等等問題;歷年女足國家隊在克難場地練習的新聞也時有所聞。台灣女性運動相關從業人員在制度上的權益、及文化上的平權,仍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20250717女子足球,台灣木蘭足球聯賽臉書
女性在體育界仍舊是「第二性」。圖片摘自台灣木蘭足球聯賽臉書
然而,本文並非要只是提供讀者毫無希望的負面觀點,事實上,這次師大女足事件之所以在沉寂一年後爆炸,也是因為台灣社會已經認知到,「身體解嚴」的張力已經來到了一個臨界點,封閉體系的壓力鍋就要爆炸了。過去校方搓湯圓、教授間彼此袒護的威權時代即將遭到新時代的挑戰,而民進黨政府為了讓新成立的「體育部」起步能站穩,就必須跟過去的封閉體系對抗,雖然表面上是一起校園霸凌事件,檯面下其實也有意識形態、政黨政治的微妙鬥爭。

向「身體的民主化」邁進

近幾年,透過社群媒體民間出現了一股新的思潮,回頭影響台灣社會的「身體觀」。早期從網紅如「早期的館長」、Peata、May、蓋伊等人,帶動了肌力訓練風潮,近幾年健美、健力等運動產業蓬勃發展,與十來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台灣社會從路跑、單車、目前又多了健身,類似這樣的個人化、自由化運動的風潮,比起二十年以身體形象(減肥、減肥、減肥)為導向的運動目標,當代台灣社會的運動風氣、以及科學化訓練的觀念普及,其實是不斷在進步的。
而大重量訓練的提倡者何立安、婦產科醫生烏恩慈等人,則加入了「運動哲學」,喊出「典範轉移」。特別是何立安,因為他大學是念政治系,博士班是到美國春田大學研究運動心理學,因此他從肌力訓練的角度,談出了一套具有人文色彩、且相對完整的「身體觀」價值體系,他反對運動產業裡的社會體型焦慮(大家都在IG上煩惱自己太胖、太瘦、肚子太大、肌肉太小),鼓勵以最大肌力作為基礎的訓練目標,避免老化後的肌力退化,所以提出「抗老化,你需要大重量訓練」,改變了過去運動產業的設定群族(年輕人),,每個人都可以當「最強壯版本的自己」,70歲的長者也可以非常強壯,舉起100公斤的槓鈴。
因此何立安稱之為某種運動科學的「典範轉移」。筆者認為,何立安不僅是談科學,更進入到某種哲學層次,重新探討了台灣人的「身體觀」——身體不再是從屬於國家、體制、或者某種資本宣傳的樣態,而是自由化之後的,專屬於個人的「強壯」身體。
而烏恩慈醫師,則更可以延伸到性別的層次。她以自身的婦產科專業,提倡「備孕、懷孕期間也可以進行重量訓練」,幫助女性、孕婦建構出「強壯的女性身體」觀念,女性不再是被動等待支持、照護,孕期只能臥床休息的客體,而是可以充滿力量的主體。特別一提,烏恩慈醫師本身也有許多刺青,刺青其實也是台灣女性建構身體主權的一種象徵。台灣女性跟亞洲其他國家女性比起來,對於代表個人個性的刺青,接受度相對高,例如拳擊選手黃筱雯手臂上的刺青,充滿了自己的人生故事,也感動了許多台灣人。
以烏烏醫生作為象徵,「刺青」代表著身體主權的掌握;而「強壯的身體」,則是具體的、以肌肉來物理「賦權」(empower),外在肌肉力量與內在精神力量相輔相成。
20250717烏恩慈重訓,烏烏醫師
烏恩慈以自身的婦產科專業,提倡「備孕、懷孕期間也可以進行重量訓練」,幫助女性、孕婦建構出「強壯的女性身體」觀念。圖片摘自烏烏醫師臉書
小結是,當代台灣社會亟需轉型正義,在各方各面都擺脫38年來的威權遺緒。但體育界的身體觀,在「民主化」的進程上相對緩慢,甚至還在與集體主義苦苦掙扎對抗。而台灣社會一方面必須盡全力聲援這些出聲對抗的年輕運動員;每個人更必須親身實踐,去參與「自由化」的運動領域,壯大運動產業,讓國家體制、自主化個人、資本市場三方可以平衡發展。
希望台灣社會可以早日擺脫威權幽靈,不僅在政治上解嚴,更要向「身體的民主化」邁進。

★《鏡報》徵文/《鏡報》歡迎各界投書,來文請寄至:editor@mirrordaily.news,並請附上真實姓名(使用筆名請另外註明),職稱與聯絡電話。來文48小時內若未收到刊登通知,請另投他處。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