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郁賢/前雲林縣議員、地方政治工作者
喬治歐威爾在《獵象記》(Shooting an Elephant)中,深刻描繪了殖民統治者那種身不由己、被「面具」所奴役的困境,如被群眾意志推著走的羞辱感。當面對那頭發狂的馴象時,他清楚地知道不該射殺它,可面對背後兩千雙「黃臉」期盼著奇觀,期盼著「白人老爺」展現他的「魔法」,警官因此成了「可笑的傀儡」,他不得不扣下扳機,不是為了正義,不是為了安全,而是為了不讓人笑話,為了維護那個他必須戴著的、「白人老爺」的空虛面具。
這層「面具與傀儡」的邏輯,精準地投射了地方派系政治中,權力運作的細膩與脆弱。在台灣的政治版圖中,花蓮長期以來被視為特定家族牢不可破的勢力範圍,所以有「花蓮王」的稱號。如同殖民地的警官一樣,「花蓮王」及其地方派系在花蓮經營著一套固若金湯的「統治」秩序,地方資源、工程、輿論乃至人心,都必須服膺於這套規則。要的是地方事務由地方勢力絕對主導與壟斷,中央政府必須提供資源、輸誠配合,並扮演「及時雨」的施惠者角色,但絕不能逾越界線,試圖取而代之,或質疑地方治理的權威性。
當天災降臨時,這套「公開文本」的運作機制便暴露無遺。花蓮震災發生後,「花蓮王」在國會上對中央官員表現出的極度憤怒與苛責,其背後的動機,正是因為他感受到執政黨在處理災情時,「違反了公開文本的玩法」。中央展現了過於獨立與高效的救災部署,讓地方王權未能完全壟斷「救世主」的形象,其次,中央官員在國會上對某些問題的答覆或數據的呈現,無意間揭示了地方治理的某些缺陷,這相當於在眾人面前扯掉了「花蓮王」的「堅定、果斷」的面具,所以「花蓮王」憤怒,不是單純基於對災民的關心,而是因為執政黨的某些舉動,打破了上述的「公開文本」,使他成了歐威爾筆下那個「被推著走的傀儡」。
在國會殿堂上,「花蓮王」的怒吼,就像是歐威爾筆下警官被迫射殺大象時的內心掙扎的外部投射,憤怒的爆發,只是權力維護自身形象的細緻運作,他必須通過怒吼來重新戴上並強化「強勢領袖」的面具,向所有選民和地方樁腳證明自己依然是那個能為地方強力鬥爭、對中央頤指氣使的人物,這是一種政治姿態的重塑與維護。同時,怒吼也是對中央發出的強烈恫嚇與約束信號:「你們越界了!下次請嚴格按照我們的規則來玩。」這是一種維持地方統治邊界的儀式。最關鍵的,這是為了防止「被笑話」,如果他表現得溫和或接受中央的解釋,在地方樁腳看來,他就是「認輸」了,他的權威就會像那個臨陣膽怯的警官一樣,被地方群眾嘲笑。這就是權力的核心,不在於實質的鬥爭,而在於形象的維護。
隱藏文本的凝聚,也許可以讓不滿到推翻成為可能,在地方王權的公開文本與國會的怒吼之下,確實也存在著一股被宰制者的「隱藏文本」。這種「面具邏輯」也解釋了徐榛蔚在災民面前的行為,他的辯解,揭示了地方派系權力的病態渴求與脆弱性。需要的不是客觀的真相,而是災民作為「被統治者」的公開臣服與理解,希望災民們能夠「好好演戲」,遵循地方領袖是施惠者與英雄的「公開文本」,不能公開嘲笑或質疑其權威。如果災民敢於公開指責,那就是對「王」的「面具」的撕扯,地方派系無法承受這種公眾質疑。因此,必須辯解,來要求一個公開的「臣服」,如警官內心渴望聽到的「大人英明」。
但當災民在網路論壇、私下聊天、或社群媒體的私密群組中質疑「善款花到哪去?」、「為什麼這次不捐縣府專戶?」或暗諷地方官員出國考察時,這就是「隱藏文本」的聲音。這是公眾不滿與懷疑的私下表達,是集體對「王」的「公開文本」的拒絕,這種隱藏文本是「我們知道你們在演戲,我們不相信你們的施惠形象,你們的治理模式是不可信賴的。」這個「隱藏文本」極具顛覆性,因為它不再是對資源的依賴性不滿,而是對「王」的統治正當性,根本性質疑。
花蓮王在國會的怒吼與其妻在地方的辯解,都與歐威爾筆下警官的困境如出一轍,那不是力量的展現,而是脆弱權力極力維護自身面具的掙扎,這場政治戲碼的核心,始終是那張被權力精心打造、又隨時可能被群眾嘲諷撕裂的面具。
當地方王權的「面具」在接連的災難與爭議中,如善款流向的質疑、救災效率的檢討等,一但出現裂痕,當足夠多的個體發現彼此擁有共同的「隱藏文本」時,這種私下的共識便會在某個臨界點爆發,網路的傳播與媒體的聚焦,成為了將私密「隱藏文本」轉化為公開挑戰的「擴音器」。當多數民眾公開且集體地說出「我們不相信你們的治理,你們的權力是虛假的」,那麼地方王權的「面具邏輯」將有機會失效。這時,地方王權將發現自己如同歐威爾筆下那個不得不開槍的警官一樣,身處一群不再是「被宰制者」而是「公開挑戰者」的凝視之中,這股能量的凝聚,或許不會直接導致物理上的推翻,但將從根本上瓦解地方派系賴以生存的「權威與尊嚴」,最終迫使整個統治秩序崩解,或至少被徹底地重新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