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芳銘/政治經濟觀察員
川普多次公開批評蘋果在美國境外建廠,並要求停止在印度設廠,近日更施壓蘋果在美國銷售的產品必須本土製造,否則加稅25%。蘋果再度落在川普瞄準及射程範圍,蘋果走到抉擇的十字路口,在加稅與在美生產之間,到底要往哪裡走?影響為何?觸動蘋果供應鏈的敏感神經。
目前,蘋果在美國完全沒有智慧手機完整的生產線。雖然蘋果曾承諾在美國雇用更多勞工,並承諾在未來4年內在美國投資數十億美元,但要將整個iPhone生產線遷移到美國,不論從技術、成本、人力、銷售或時間等各角度檢視,都面臨巨大的挑戰。
蘋果執行長庫克(Timothy Donald Cook)是個瘋狂的「供應鏈管理控」,主要是因為約莫比1個手掌大些、看似輕巧又薄的一部手機,不曾完整自我介紹其身世來時路,這些眾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包括:零組件及規格多而複雜、核心技術來自多國的企業、組裝要求勞力密集且高良率、物流效率與及時供應⋯⋯等,我們只能拆解再拼湊,從中找到蛛絲馬跡與脈絡。
的確,1支iPhone大約甚至不到200公克,可曾想像竟然歷經全球頂尖研發團隊的頭腦風暴、千山萬水的跋涉、眼明手快又熟練的組裝工序等環節,用它聯結全世界。況且,在不大的空間裡,還容量了約1,500種不同的零組件,有序地彼此擁抱、交流與高效運作。
正是必須面對為數上千的零組件、不斷領先的先進技術、整合製程、有序生產、成本控制等因素,為此蘋果總是追求卓越的供應鏈管理,讓《富比世》曾贈予蘋果執行長庫克「供應鏈宗師」 (Supply Chain Guru)的稱號。全球著名顧問公司顧能(Gartner ) 每年評選出全球25家供應鏈管理最優秀的企業,蘋果也連續10年蟬聯「供應鏈大師」 (Supply Chain Master)的榮譽。
蘋果的供應鏈早已橫跨全球,且任何零組件經過極嚴格的研發、生產及測試等任何過程的即時管控。據《Lifewire》與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研究,蘋果製造一部iPhone的背後其實是「一座全球村」的研發、生產、組裝與測試體系,從晶片、玻璃、各種原物料到組裝,涵蓋台灣、中國大陸、印度、越南、日本、美國、巴西、智利、德國、瑞士與蒙古等地。全球的分工與供應鏈生態系統,讓川普施壓蘋果「把生產搬回美國」的想法,面臨現實嚴重的挑戰。
《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的分析指出,蘋果70%主要的供應商,從處理器、零組件到外殼的各種產品供應商,大約有26%位於中國大陸,23%位於台灣,還有18%位於美國。這是自2007年起,蘋果公司把第一代iPhone交給富士康在廣東深圳的工廠生産後十多年來,蘋果公司産品不斷迭代升級,代表蘋果供應鏈的廠商彼此協同合作密切關係的「果鏈」隨之生根發芽,並枝蔓延伸到以亞洲為根據地,向外溢到更多國家的產業聚落。
不過,產業聚落一旦形成,這種像整串肉粽群聚的供應鏈關係,要在短時間內集體外移及再複製是件不易的難事。因此,iPhone屆至目前為止,最終組裝地分佈在中國與印度、越南與巴西,但其中尤以中國佔8成為最大宗,其餘的產能多寡依次分別是印度、越南、巴西等地。
事實上,蘋果一直在努力降低對中國製造的依賴,加速在南亞及東南亞的佈局,甚至跨洋外移到美洲巴西及墨西哥。
自新冠疫情肆虐後,蘋果加速轉向印度,目前每年在印度組裝的iPhone超過4,000萬支,約占其全球年產量的一成半至兩成,目標是2026年底前讓大部分銷售到美國市場的 iPhone 來自印度製造。
為分散供應鏈,蘋果在即將到來的6月,大多數銷往美國的iPhone將來自印度,而幾乎所有其他產品,包括iPad、Mac、Apple Watch和AirPods等產品改由越南出貨。
提及蘋果生產組裝線外移出中國,還是要回到川普1.0說起。
蘋果自從川普1.0貿易戰時已有自覺:「我們很早以前就學到了一課,把所有東西都放在一個地方風險太大。」但分散供應鏈以及落地在美國生產的努力,仍得不到川普的諒解,而祭出更多的壓力及川普2.0加稅政策,令蘋果在美國製造,達到「把製造業帶回美國」的工業復興目標。
從2018年開始,庫克開始執行「3+3」戰略:蘋果的所有產品必須在中國和中國境外各有3家供應商。此戰略是為了加強對供應鏈的管控,並追求供應商之間的技術與價格競爭,以利形成正向競爭循環,並且抑制可能的技術及價格壟斷或壁壘,另方面則是規避地緣政治風險。
2019年,鴻海集團的富士康首先宣佈,把訂單的25%產能移到中國以外,這個數量足夠供應美國市場對蘋果手機。緯創、立訊等重要的「果鏈」企業,也相繼在印度及越南設廠生產。至2023年,越南工廠佔「果鏈」前 200 家供應商達約10%。
蘋果原計劃在2019年將新款Mac Pro的組裝遷至中國,但由於川普1.0加徵關稅的嚇阻,令此計劃胎死腹中。儘管川普政府隨後宣佈對這些零件豁免關稅,蘋果最終決定將Mac Pro的最終組裝留在美國德州奧斯汀的工廠。這一決定回應與避免了川普1.0的加徵關稅,也實踐當時蘋果對「美國製造」的承諾。
在川普之前,美國前總統歐巴馬(Barack Hussein Obama II)在14年前即曾問過時任蘋果的執行長賈伯斯(Steven Paul Jobs):「蘋果手機可能在美國製造嗎?」的問題,賈伯斯明確回答「美國缺乏龐大能夠從事技術密集的勞工,那些工作回不來了!」。
直到現在,川普仍在糾結蘋果在美國製造。但從歐巴馬詢問賈伯斯那一刻起,問題沒有改變,答案也沒有改變。簡言之,蘋果複雜的零組件供應鏈與製造技術,長年在中國與亞洲地區累積,想要「從零開始」在美國打造或複製完整供的供應鏈體系,成本極高且時間冗長。
為更深入瞭解問題,不妨試舉例來窺探檢視蘋果全球8大核心iPhone零組件的供應國及廠商:
一、台灣:台積電與欣銓科技負責A/M系列處理器與指紋識別技術(Touch ID )元件製造。台積電除台灣外也在美、日、德、中設廠,顯示其在全球供應鏈中的關鍵地位。鏡頭由大立光與玉晶光供應、晶技供應石英元件、國巨生產的被動元件、可成的機殼等,台灣有龐大的「果鏈」生態圈及產業聚落。
二、日本:東芝、Kioxia生產快閃記憶體,LCD螢幕與Wi-Fi晶片,是iPhone核心零組件的重要來源地。
三、韓國:顯示螢幕由三星或LG供應。
四、美國:5G蜂巢數據模組由高通(Qualcomm)提供;RAM記憶體由美光(Micron)或海力士(SK Hynix)玻璃螢幕由康寧(Corning)在肯塔基州哈羅斯堡研發並製造。
五、德國:博世(Bosch Sensortec)製造iPhone中的加速度感測器,負責感測動作與聲音訊號,是提升通話品質與用戶體驗的重要感測器。
六、瑞士:意法半導體(STMicroelectronics)提供陀螺儀元件,用於iPhone的3D姿態偵測與感測器融合技術。
七、智利:作為全球最大銅礦生產國,也是僅次於澳洲的鋰礦供應大國 ,iPhone使用的銅與鋰來自智利。
八、蒙古:iPhone約90%的稀土金屬來自蒙古。稀土是震動馬達、揚聲器及攝影鏡頭等元件的基礎材料。
另外,在組裝上的勞力密集、熟練與良率上,除了中國依然是重中之重的基地外,也從「中國+1」逐步發展到「中國+N」,包括:
一、印度:全球約近2成的iPhone組裝由印度完成,2024年出口額已逾100億美元。
二、越南:AirPods和Apple Watch的重要製造基地,已有35家蘋果供應商在此設廠。
三、泰國、印尼、馬來西亞:主要承擔零部件組裝與中游製造,正逐步承接中國轉移出的中低階製程產能。
四、巴西:富士康自2011年以來一直在巴西的聖保羅的工廠組裝產品,主要面對巴西及中南美洲市場。
五、墨西哥:接近美國市場,有望成為Mac、iPad組裝地的新選項。
由上述可知,目前「果鏈」組裝代工的重中之重是中國及印度,並且已在全球建構出複雜、成熟、快速、成本化的供應鏈體系,要從中國或印度全面撤出,極其困難且代價高昂。
截至目前為止,蘋果沒有一部是在美國組裝,自有其原因。不過,為因應川普加徵關稅或地緣政治考量,蘋果做了產能轉移出中國的多元化避險努力。只不過避過了川普1.0的加徵關税打擊,但又遭遇川普2.0加征關稅的「無差別攻擊」:現在將蘋果所有生產地都納入了加徵關稅打擊圈,對蘋果形成了「天下圍攻」。
歸納在川普2.0發動關稅戰及對蘋果的定向重擊下,蘋果及「果鏈」的面臨的重大難題是:
首先,不管是加税還是移回美國生產,均造成蘋果營利下滑的局面,不利於未來的競爭。蘋果的股價至今已較關稅戰前夕跌價約12.5%,市值已蒸發約4,600億美元,並將全球市值王座拱手讓與微軟、輝達,淪為老三。
受川普關稅戰攻擊,蘋果執行長庫克自估蘋果今年第2季將會增加9億美元成本,以及下半年業績可能疲軟,為財報蒙上陰影。
而且,不管加稅或在美國製造,除非蘋果選擇吸收成本,否則勢必轉嫁給消費者,這不僅會壓縮蘋果約46% 的毛利率,還可能造成全球各市場的需求疲軟,特別是對價格敏感的新興市場。
其次,營利成長失去動力,將影響科技研發前進,甚會更大幅度落後於競爭對手——安卓系統。蘋果在生成式AI的進展,以及對AI語音助理Siri的更新計畫一再延期,市場質疑蘋果在AI領域的研發能量,在面對Google正在用AI重新定義智慧行動市場努力向上的競賽上,iOS與安卓的差距恐再擴大,不利蘋果迭代升級及AI手機的開發與競爭。
第三,果鏈遭遇的穩定性風險與高重置成本。蘋果的美國製造,意味著是在重建供應鏈,不僅涉及高額資本支出,也可能導致產品開發延誤與營運效率下滑。具體呈現在:
1. 喪失規模化的低成本優勢:蘋果每年出貨超過2.3億支iPhone,相當於每分鐘生產438支。蘋果能在大規模生產下有效壓低成本,讓每支iPhone 16 Pro(256GB)帶來獲利約400美元,淨利率高達約36%。全球過於分散的生產模式,既打破產業群聚的規模化與整合等優勢,也無法提升低成本競爭優勢。
2. 美國製造成本倍增:美銀分析師估計,將iPhone遷回美國完全生產的流程,可能使得製造成本增加高達90%;Wayne Lam測算蘋果在中國組裝手機的成本是30美元,但遷移回美國組裝可能就要花費300美元,而且從觸控螢幕到內部記憶體的每個零件都在美國生產,成本無法估量。
另外,根據華爾街投資公司韋德布希證券公司(Wedbush Securities)分析師Dan Ives估算,若將生產全面遷回美國其製造成本更高,每支 iPhone的製造成本可能高達 3,500 美元,是現行平均成本的4倍以上。
以美、中的生產成本為例說明。在 iPhone 16 生產高峰期,中國勞工的時薪約為3.63 美元,並有約1,042美元的簽約獎金。相較之下,加州最低工資為每小時16.5美元。美國銀行證券分析師Wamsi Mohan估計,在美國組裝和測試一支iPhone的勞動力成本將達到 200 美元,遠高於中國的40美元。單就勞動力成本而言,目前售價1,199美元的iPhone 16 Pro價格可能上漲 25%,達到約1,500美元。
研究指出,iPhone 在印度的製造成本比在中國高出 5%-10%,相較之下,在美國生產iPhone的成本,將遠遠高於在印度組裝。
3. 果鏈移植回美國,建置果鏈花費不貲且曠日費時,短期內難達成。Dan Ives認為蘋果需要花費300億美元,並耗時3年才能將10%的供應鏈轉移回美國。《金融時報》的分析指出,若蘋果欲將10%的完整供應鏈從中國遷移,恐需長達8年的時間,「去中外」或是裂解「紅色供應鏈」難度頗高。
5. 傷害果鏈的穩定性、協作關係及補貼利益。如蘋果與鴻海、和碩以及近年崛起的印度塔塔集團(Tata Group)等製造夥伴合作密切,若轉向美國生產,恐對供應穩定性與協作關係造成衝擊。
此外,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Damodardas Modi)積極推動「印度製造」政策,蘋果亦成最大受惠者之一,不僅享有生產掛鈎補貼(PLI),並可在科技製造與半導體補助上獲致27億美元。對照美國本土缺乏足夠勞動力與產業聚落,印度在基礎建設與政策支援下,已成為蘋果在中國之外最具戰略意義的組裝基地。
6. 組裝的背後仰賴大量熟練工程師和大量組裝勞工。這是庫克給歐巴馬的答案,至今亦是如此。即使印度已承載生產iPhone多年,但在供應鏈協同合作與物流效率上仍存在尚待解決的問題之外,在組裝的良率、熟練的工程師與勞工的技術上及各零組件的自主技術產能上,仍與中國存在不少的差距。從此可見,從人力資源的組建到供應鏈的建置與協同合作等,是一條漫漫長路。
7. 暴漲的終端售價恐令消費者難以接受。據Techinsights分析師Wayne Lam估算,256GB的iPhone 16 Pro材料成本為550美元,再加上組裝和測試,其成本約580美元。TD Cowen的調查數據指出,256GB版本的iPhone 16 Pro Max的製造成本約為485美元。日本媒體與技術研究公司拆解iPhone 16 Pro零件,計算其總成本達568美元。不過這些數字並未計入研發、行銷、物流、人事、稅率及其他非硬體等的相關成本。如果再外加關稅,銷售成本將再墊高,導致市場的終端售價暴漲至消費者難以接受程度。
一部重約200公克的蘋果手機,背後裝載的是一個歷經18年所建立的跨越全球、協同數百家供應商的合作與分工、分佈於數十個國家,再整合集中於亞洲組裝為成機的龐大產業網絡。一時之間,蘋果「美國製造」是難以一步登天的「不可能任務」。
從川普1.0開始,蘋果為規避貿易、關稅及地緣政治等各種風險,進行全球供應鏈多元化佈局;但川普2.0要求蘋果「美國製造」或加稅25%二擇一,以及還可能加計從不同國家輸入到美國的對等關稅等,令蘋果此前對避險策略與行動的所有努力一切歸零,足見關稅海嘯無差別攻擊的威力。
同時,川普2.0的「精準打擊+無差別攻擊」也說明:在新一回iPhone、關稅與供應鏈重組的博弈中,攸關著地緣政治、技術、成本、勞動力、協同合作之間複雜的計算和再平衡。對企業來說,是一場全球資源配置的策略選擇,影響未來競爭力的消長;對政府來說,是一場科技與產業經濟主權的爭奪戰;對個人而言,是一場消費升級或平替的取捨,除了計算價格與功能能否接受之外,在工作與職涯發展上也可能受到衝擊。
一部iPhone的生產,是全球製造貿易的大國間、企業與政府間的博弈。從全球化走回逆全球化與碎片化時代,供應鏈重整的脈絡有著產業的新生態變化重大影響,200公克是如此之輕,卻又如此之重,牽動國家、市場、企業與個人的千頭萬緒。
(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本文原標題為:川普令蘋果「美國製造」是天險刀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