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大選的解殖嘗試──李在明的實用主義非親中

湯名暉／東協經濟貿易文化發展協會研究員

2025年初，韓國政壇經歷了劇烈的變局，保守派總統尹錫悅因試圖宣佈軍事戒嚴而遭國會彈劾下臺，隨後在2025年6月的總統大選，進步派在野領袖李在明贏得勝利。此一政權更迭不僅代表施政方向的巨大轉折，同時預示著韓國的後殖民歷程進入新階段。

從尹錫悅事件來看，再度觸動韓國社會對軍事獨裁時代的集體記憶。韓國在20世紀後半葉曾歷經數十年軍人政權，高壓統治和民主運動的激烈對抗使得民眾對「軍事干政」深惡痛絕。1980年的光州事件、1970年代的維新獨裁等歷史創傷，讓「軍人不得介入政治」成為韓國民主轉型以來不可侵犯的底線。

因而當尹錫悅在2024年底祭出戒嚴舉措時，無論是年長一輩經歷過獨裁統治的人，還是年輕世代從教科書和紀念活動中瞭解歷史的人，皆自發地走上街頭以燭光示威的形式表達憤怒與抗議。

這可被視為2016年「燭光革命」以來韓國民間力量的又一次大規模動員，其共同訴求是在捍衛得來不易的民主制度、反對任何形式的威權倒退。一系列劇變為2025年的韓國總統補選奠定背景基調，選民渴望一個能矯正偏差、恢復民主常軌並挽救經濟的新領袖，進步派候選人李在明於是順勢崛起。

若是從後殖民理論的角度探討，作為曾經遭受殖民統治或強權支配的國家，在民族主義高漲和全球權力結構的夾縫中，往往會出現對主體性的強烈追求。韓國作為日本殖民統治的受害者，以及冷戰時期美蘇博弈的前沿國家，其國家認同與外交政策長期受殖民經驗和強權影響的形塑。

二次大戰後的西方性話語對於東方的建構往往帶有「東方主義」刻板印象，韓國便是體現為美國的附屬戰略夥伴，而非平等的決策者。近年面對美中博弈，韓國各界開始關注「底層能否發聲」的問題，現今熬成中等強國的韓國如何於強權夾縫發聲，不被大國敘事所掩蓋。

因此，李在明的勝出不只是延續韓國進步陣營的理念，而是從在美中夾縫之間的解殖回應。

李在明經歷2022年大選失利後的反思，在2025年競選時刻意淡化過去某些激進立場，強調「務實(pragmatic)」，一再宣稱其目標是平衡各方關係、尋求國家利益的最大化，而非拘泥於意識形態鬥爭。同時，他仍然秉持進步派傳統的若干核心價值，包括對民族主權的強調和對經濟公平的關注，從底層奮起的李在明世代更重視民主價值與國家利益的現實。

李在明的核心人事有著實用主義色彩，不願在美中之間明顯傾倒，同時也反映其解殖的嘗試。國務總理人選金民錫，被視為修復中韓關係的關鍵，主張通過經濟合作，例如：推動FTA第二階段談判，穩定雙邊關係。青瓦臺秘書室室長姜勳植主張「實用主義」外交，平衡美中關係以服務國內政策效率。

國家情報院院長李鐘奭主張借助中國影響力緩和對朝關係，避免刺激中方例如：薩德問題，但是他也堅定支持美韓同盟與聯合軍演。國家安保室室長魏聖洛同樣明確美韓同盟為外交核心，支持韓美日三邊協作以應對朝核威脅，但淡化涉台議題，稱李在明涉台爭議言論僅為「選舉修辭」。

李在明主張韓國不應對外國「卑躬屈膝」，應當擺脫冷戰思維，秉持對主權尊嚴的重視。過去他曾強調「堂堂正正的韓國」立場，也曾要求日本應有的歷史道歉，也未允諾中國撤出薩德反飛彈系統（THAAD），這使得他在力求平衡於各方之間猶如走鋼索。

在李在明政府的外交議程，重建與中國的高層溝通與互信是優先項之一，他指出兩國是「搬不走的近鄰」，需超越冷戰邏輯，顯示其試圖體現以韓國為主的安全話語。相較於尹錫悅時期的冷淡甚至對立，李在明顯示出改善對中關係的強烈意願。這不僅基於中國仍是韓國最大貿易夥伴的現實考量，也符合「自主外交」的主張。

在李在明勝選後的6月4日，中國高層即向其致賀電，6月10日習近平又與李在明通電話，兩國元首進行了上任後首次直接交流，並且邀請習近平出席APEC會議。兩國預計將重啟中韓外交安全對話機制，恢復中斷多時的副部長級戰略對話和國防戰略對話。李在明甚至考慮最快於2025年下半年派特使訪問北京，為自己未來訪中鋪路。

李在明試圖從雙邊的共同議程嘗試建立對話，例如，雙方都希望防止朝鮮半島發生衝突、維持區域和平。然而，薩德問題是雙方短期內難以迴避的問題，預料他上任後將遵守文在寅政府對中承諾的「三不政策」（不追加部署薩德、不加入美國反導體系、不發展韓美日軍事同盟）的精神，至少短期內不考慮增設新的薩德基地，。

然而，韓國對中政策趨向緩和，並不意味著會在所有議題上向中國靠攏，他的理念並不如選舉期間看似反美，也不親中，反映著後殖民的解殖特色。接觸中國更多是出於實用理性，而非意識形態親中，這也是他主張的外交應該立足「國家利益最大化」。

關於核武問題，中韓的目標存在交集，即防止半島生戰生亂。李在明已請求中國發揮建設性作用推動無核化，未來可能看到中國更支持對重啟對話。目前中韓雙方共同關注受到俄國扶植而逐漸增強的北韓軍力，中韓兩國都不樂見北韓逐漸以俄國作為議價的支撐，進而逐漸失去影響力。

台海問題方面，李在明過去曾表示韓國在中國與台灣發生軍事衝突時應保持中立，不捲入他國戰爭。但是年競選時，李在明有意淡化這些言論，以免被保守派扣上「親中」標籤。李在明上臺後，韓國預計將在外交修辭有所收斂，將回歸以前文在寅時期的審慎中立態勢，強調台海和平重要，但不會直接批評中國的行為。

面對兩國在黃海的爭議，李在明被IISS評為「計算中尋求均衡的戰略」(calculated equilibrium seeking strategy)，試圖提升自身的能動性。他主張透過聯合國海洋法公約（UNCLOS）框架，恢復區域多邊對話，呼籲建立危機管控機制，避免中韓軍艦及空軍在黃海上空與海域發生意外衝突，恢復兩國海軍熱線、建立黃海海域衝突避免機制之倡議。

儘管李在明政府傾向與中國修好，但是韓國與美國的安全同盟仍將繼續成為韓國外交的基石，並且反映在他的國安人事佈局。李在明也多次公開保證不會削弱同盟，他在競選後期接受《時代》雜誌訪問時明確表示，美韓軍事同盟是韓國外交的基石，也是維持地區力量平衡的關鍵節點。在他的就職演說中，更承諾韓國將維持「堅若磐石」的美韓同盟。特別是面對北韓的核武威脅，韓國仍需仰賴美國的核保護傘和先進軍事技術來確保威懾力。

有別於尹錫悅時期，李在明更傾向於將美韓同盟定錨於朝鮮半島。韓國可能不再熱衷於加入美國倡導的聯盟或陣營對抗，而會突出自身作為中等強國的自主角色。

早在盧武鉉政府時期，韓美曾就戰略靈活性達成某種默契：美方承諾尊重韓方的半島局勢特殊性，不會在未經韓國同意下把駐韓美軍捲入與朝鮮半島無關的地區衝突，例如：台海衝突。韓方則尊重美軍基於全球戰略進行調動的必要，李在明則有意進一步釐清邊界，避免同盟義務無限擴大化，他主張韓美應對此達成更明確共識，如重申駐韓美軍的首要使命是防衛韓半島，不會主動介入台海或南海戰事。

李在明政府的對美政策可概括為「維盟不從，求同存異」。即在大方向上維護韓美同盟的持續和穩固，把美國視為安全與外交的重要夥伴，但在具體政策上爭取更多韓國的自主決定權，重新平衡雙邊關係的不對稱之處。

韓國在2025年的政治轉向，不僅是政治的轉折點，也對整個印太地區的地緣政治產生連鎖效應。尹錫悅時期，美日韓三方合作達到前所未有的緊密程度。2023年8月，美日韓領導人在美國大維營會談，建立年度峰會機制、啟動安全資訊及導彈預警即時共享，被視為準同盟架構的開端。此外，韓國積極響應美國，並且參與北約峰會等舉措，讓華府大為讚賞。

尹錫悅時期一些引發韓國不滿的外交決定，可能被李在明調整。例如，尹政府2023年同意由韓方出資替日本企業賠償二戰強制勞工受害者，被批評為「屈辱外交」。李在明批判這一協議傷害民族尊嚴，上臺後已指示法律團隊研究重新檢討方案的可能性。

但是考量現實境遇，李在明政府有動機維持美日韓之間的互動，尤其考慮到地緣政治環境趨於複雜，韓日作為美國在東亞的兩大盟友，共同利益不少。2016年簽署的《韓日軍事情報保護協定》（GSOMIA）在文在寅政府末期一度瀕臨廢止，但尹錫悅恢復了其完整效用。

面對活動於烏克蘭戰場的北韓軍隊，韓國仍然需要情報合作，並且與美日研擬應對北韓軍隊逐步取得實戰經驗的挑戰。李在明政府在北韓問題上很難放棄GSOMIA這一實用工具，預計將繼續協定運行。

相比前任，李在明被認為會更謹慎。例如，他尚未決定是否出席2025年的北約峰會，擔心此舉可能刺激中俄。長遠來看，若韓國持續在對中問題採取更自主的立場，美日韓準同盟的成色勢必減弱，在川普政府未能善待盟邦的影響下，美韓關係進入較為平淡的時期，正是中國所樂見。

不過，需要強調的是，美日韓安全合作不致崩解。李在明政府仍視北韓為現實威脅，必須依賴美國和日本的協助來應對。因此，像是導彈預警資訊共享、反潛協同訓練等針對北韓的合作會維持。韓國不會退出大衛營峰會機制或推翻既有共識，只是未來峰會上不會像過往發表強硬聯合聲明。某種程度上，韓國將專注於朝鮮半島核武問題，在敘事的語境將淡化對中國的針對性，美日韓三國能否共同對中，恐怕還得看川普能否積極主導。

尹錫悅時期，韓國的軍事和對北韓政策明顯右轉，大幅增加國防預算，強調先發制人打擊北韓核武與飛彈設施的可能，恢復並擴大美韓聯合軍演規模，中斷幾乎所有南北官方對話管道。這種強硬路線並未遏制北韓挑釁，反而導致朝鮮在2022-2023年間加速進行數十次導彈試射，朝鮮半島局勢陷入近年緊張高點。李在明和民主黨批評尹錫悅使南北關係惡化，主張回到談判與和平協議的道路上。

朝鮮半島重建互信的關鍵的指標在於恢復並履行《9·19南北軍事協議》，該協議內容包括停止軍事分界線附近的軍事演習、拆除部分非軍事區哨所、設立飛行禁區等，旨在建立信任、降低誤判風險。尹錫悅政府指責北韓2022年後多次武力示威已實質違反協議，於是在2023年將之部分擱置。

不過，李在明也不會對北韓採取理無條件援助，如今北韓核武技術已趨成熟，金正恩政權只會藉由俄烏戰爭積極推動軍事改革，李在明很難改變與美日之間的合作。現今南韓的軍事產品也同樣輸入俄烏戰場，K-2戰車也成為波蘭軍方採購180輛，朝鮮半島的衝突正透過軍事代理的形式在東歐上演。

台韓都曾經屬東亞被殖民史的一部分，且皆在強權夾縫中求存，彼此有共通經歷。雖然地緣政治格局不同導致官方關係受限，但民間交往和務實合作正是突破結構束縛的管道。也許未來，台灣與韓國都能以一種「次屬者之間的對話」（subaltern to subaltern dialogue）的方式，拉近彼此在國際體系的話語。

地緣政治永遠處於流變，韓國僅憑一國之力無法改變印太秩序，但它的選擇無疑增添了系統的變量，這正體現次屬者的能動性，韓國或許無法左右大局，卻能透過創造議題使得地緣板塊產生裂隙，在這次大選中透過展現自主，完成一定程度的 「理性解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