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哲廷/詩人、自由工作者、曾擔任乾坤詩刊現代詩主編、台灣詩學論壇雜誌執行編輯。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
在八月三十日的台北街頭,民眾黨一場名為「走讀」的活動,演變成八名警員掛彩的對峙現場。護欄被跨越、推擠與叫喊迴盪於中正紀念堂捷運站出口,人群與警察形成臨時的戰線。官方的用語冷峻:妨害公務罪、強制罪、違反集會遊行法。警方發新聞稿、內政部強調慰問與譴責,彷彿將所有事件的意義壓縮成一份「執法的必要」。
然而,我們不能只把這場衝突當作「群眾失控」的孤立現象。它既是台灣民主運動三十年來的鏡像變形,也是黃國昌這個人物長期的矛盾人格,在公共舞台上徹底攤開的場景。
群眾與舞台的複製
「走讀」原本是一個文化行動的詞彙。它帶有學習的意味:透過走路,進入城市的歷史縫隙。然而,在黃國昌的操作下,「走讀」成了群眾政治的符號。他把原本應該安靜的閱讀姿態,轉化成動員與聲量的聚合。
這不是第一次。黃國昌的政治風格一向強調「直接衝撞」:用集會取代辯論,用聲嘶力竭取代細膩的政策書寫。問題不在於群眾行動本身,因為社會運動本來就需要街頭的力量去撐開體制縫隙;而在於他將行動設計為「衝突即結果」的邏輯。
群眾在現場,卻沒有被引導去思考司法正義的結構議題。他們被引導去跨越護欄、去與警察角力。最終留下的,是影像、是受傷的警員、是媒體上的標題。黃國昌善於製造這些「結果」:它們是短時間能換取新聞流量的貨幣,但卻沒有真正延伸為社會的長期討論。
領袖的心理投射
人格心理學告訴我們,領袖往往是群眾的投射場。他必須同時表演力量與受害,既像鬥士又像烈士。黃國昌特別擅長這種二重奏。
在太陽花運動期間,他的身影是憤怒知識分子的化身。語速快、音量大、眼神逼人,他讓人覺得他不容妥協,彷彿他承擔了所有青年世代的委屈與怒火。這種表演模式後來並沒有轉化成「制度改革的耐心」。相反地,它逐漸凝固成「永遠在憤怒」的習慣。
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攻擊性人格的固著」。黃國昌在政治舞台上,往往藉由製造敵人來確認自我。敵人是國民黨時,他就舉著憲政改革的旗幟;敵人是民進黨時,他又化身為揭弊鬥士;如今,他在民眾黨裡,把「反司法不公」當作新一輪的敵人召喚。但仔細想想,他的「敵人」總是比他的「方案」更清晰。
這種人格傾向,使他永遠需要「戰場」來生存。沒有戰場,他就失去存在感。於是每一場行動,都被設計成潛在的衝突場景。群眾不只是參加者,更是他人格舞台的延伸工具。
群眾的幻覺與民主的裂縫
群眾為何願意跟隨?這就必須談到「民主幻覺」的問題。當代政治學者指出,群眾運動容易陷入一種矛盾:他們以為自己正在「對抗國家機器」,但實際上只是被領袖引導去重演同一套「衝突影像」。
這次的事件就展現了這種幻覺。參加者以為自己正在「找回司法正義」,但事後留下的新聞卻是「八名警員受傷」。司法體制的沉痾依舊沒有被揭露,檢察體系的政治依附、法院判決的階級偏見,都沒有被放到群眾眼前去辯論。真正被討論的,只有警方的受傷與群眾的暴力。
民主社會必須允許抗議,但抗議不應淪為影像的再製。當「走讀」變成「推擠」,當「司法正義」被簡化成「跨越護欄」,群眾實際上失去了對公共議題的主導權。他們被引導去完成的是--領袖的表演,而不是社會的辯論。
黃國昌的矛盾人格
人格分析必須放回他長期的軌跡去理解。黃國昌的人格矛盾主要有三層:
第一,他在道德上呈現「潔癖式的自我定位」。他不斷宣稱自己是清廉、反貪腐的代表,將自我塑造成無懈可擊的正義化身。這讓他在輿論上占盡先機,但也使他難以容忍妥協與制度內的緩慢改革。對他而言,灰色地帶幾乎不存在。
第二,他在情感表達上具有「高強度的攻擊性」。他的演講、辯論與記者會幾乎都以憤怒作為主色調。這種強度在短時間內能激勵群眾,卻容易讓人心疲乏,甚至使同僚難以長期合作。這就是為什麼他在政黨合作裡,常常顯得格格不入。
第三,他在權力結構上的選擇,呈現「矛盾的依附」。他一方面強調自己是反體制者,另一方面卻又願意依附柯文哲的民眾黨。這種選擇本身,說明他需要一個舞台,但卻不願意自己建構舞台。他要的是現成的組織來容納他,而不是自己慢慢經營基層。
這三層矛盾疊加,使他的人格狀態始終處於自我神聖化與現實依附的拉扯。他既要當救世主,又要依賴既有政黨的資源;既要扮演孤勇者,又要確保自己站在媒體鎂光燈下。
衝突的政治效應
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場事件的政治後果?短期而言,黃國昌確實達到了「被看見」的目的。媒體大幅報導、群眾感覺自己參與了一場「抵抗」。然而長期來看,這種策略只會進一步削弱民眾黨作為政黨的公共性格。
因為一個政黨若要長久,必須提出制度改革的藍圖,必須能在國會與地方治理中提出具體方案。但黃國昌卻一次次將政黨的能量導向「衝突表演」。這種消耗,會讓政黨逐漸失去政策討論的能力,只剩下街頭的激情。
更嚴重的是,這種策略會讓社會大眾逐漸把「抗議」視為「不負責任的表演」。當抗議失去議題內涵,國家機器就更容易用「維持秩序」的名義去壓制任何街頭行動。最後受害的不是黃國昌,而是整個台灣社會運動的空間。
民主需要什麼樣的領袖
台灣民主發展至今,已經過了需要「英雄式領袖」的年代。我們需要的是能組織多元對話、能提出長期方案的公共知識分子型政治人物。然而,黃國昌仍停留在「革命浪漫」的想像裡。他相信自己能透過憤怒與對峙去改變世界,卻忽略了制度改革需要日復一日的妥協與耐心。
在這個意義上,他其實仍然活在太陽花運動的陰影中。他沒有真正走出那個時代,而是反覆複製那場激情。他把「憤怒」當成政治資本,但卻沒有意識到,社會早已渴望從憤怒走向建設。
黃國昌的「走讀」最終留下的,不是司法正義的辯論,而是八名受傷的警員。這就是群眾幻覺的代價:當領袖把衝突設計為目的,群眾便成為舞台的道具。
人格心理學告訴我們,強烈的攻擊性若沒有轉化出口,最終會反噬自身。對黃國昌而言,他的政治人格正面臨這樣的危機。他需要敵人才能存在,但若整個社會厭倦了這種敵我劃分,他可能會失去舞台。
台灣民主的未來,需要的不再是單一領袖的憤怒,而是群眾自己學會辨認幻覺,拒絕被情緒牽引去做沒有出口的對抗。當群眾能夠要求領袖拿出方案,而不是只帶來衝突,那才是真正的民主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