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傑客/國際關係博士、前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先前在天津落幕的上海合作組織(SCO)峰會,有包括俄羅斯、白俄羅斯、伊朗、印度等二十國領袖參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藉此機會釋放訊號:在美國總統川普的高關稅與「交易式外交」引發全球不安之際,北京願意扮演「可預期的合作夥伴」與「替代性領導中心」。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值此川普在經貿及俄烏戰爭等議題施壓印度,美印關係緊繃之際,印度總理莫迪七年來首次訪中,使得中印關係在緊張邊境衝突之後出現和緩跡象。對北京而言,這是修補與美國重要夥伴關係的外交突破;對新德里而言,則是平衡中美關係、維持戰略自主的重要動作。
從「反霸權」到「軟性平衡」
上海合作組織成立於2001年,最初由中國、俄羅斯及中亞四國組成,主要任務是應對邊境安全與跨境恐怖主義威脅。然而,隨著國際局勢變化,SCO逐漸擴展為涵蓋安全、經濟與政治合作的多邊平台,成員數量增至十個,並吸納觀察員與對話夥伴,地理範圍從中亞延伸至中東、南亞乃至歐亞交界。
在國際關係理論中,國家面對強權時往往有兩種選擇:追隨(bandwagoning)或平衡(balancing)。此次峰會的氛圍明顯帶有「集體平衡」的色彩,但更多屬於外交場合上的軟性平衡(soft balancing):透過多邊會議、經貿合作和制度性平台,企圖降低美國在國際體系中的主導地位,而不涉及直接軍事對抗
軟性平衡的效果有限
但我們要問,上合會(SCO)在「反對霸權」的宏觀敘事下吸引多國領袖同台,氣勢有餘,但實際制衡效果有多少?稍稍思考就可知道,上合會許多成員國在政治立場上雖對美國有保留,卻不願承擔直接對抗的成本,而是藉由平台爭取經濟資源、政治背書與國際曝光。這種「搭便車」現象,使得SCO在政治意義上的聲量往往大於其實際政策影響力。
印度是最明顯的例子。此次天津峰會,莫迪是自2018年青島峰會後首次訪中,並與習近平進行雙邊會談,雙方在經貿與人員交流上釋出善意。然而,莫迪刻意不出席北京的軍事閱兵,其目的至為明顯,就是避免與美國及四方安全對話(Quad)成員--日本、澳洲的安全合作出現裂痕。印度雖在SCO內積極推進能源合作,例如與哈薩克、烏茲別克簽署長期石油與天然氣供應協議,並推動連接孟加拉灣與中亞的多式聯運走廊,但其國防與高科技領域仍深度依賴與美、日的合作,尤其在半導體、太空與軍備現代化上更傾向西方技術與投資。這種一手與SCO國家做生意、一手維持與美國的安全合作,是典型的兩手策略。
另以土耳其為例,土國是SCO的對話夥伴國,但它是北約的重要成員。安卡拉與莫斯科雖然在能源、軍售(如S-400防空系統)上合作密切,與北京也有基礎建設與貿易往來;但回到敘利亞、烏克蘭等重大安全議題上,土國依然維持與美國的戰略協調。2022–2024年間,土耳其對中國出口額增長逾40%,但在國防採購上仍以北約標準為主,顯示SCO尚無法影響土國的核心安全政策。
沙烏地阿拉伯與埃及則是近年加入SCO對話夥伴的代表。沙國看重的是利用SCO與中國、俄羅斯在能源市場的協作空間,尤其是在「OPEC+」框架下穩定油價,以及推動沙特「2030願景」所需的基礎建設投資。然而,沙國的安全保障仍以美國為主,美方在紅海、波斯灣的軍事部署更是其安全基礎。埃及則希望透過SCO爭取在基建、糧食安全與武器供應上的合作,尤其是俄羅斯小麥進口與中國港口投資,但它在蘇伊士運河安全與反恐合作上,仍高度依賴美國與歐洲。
中亞國家如哈薩克、烏茲別克,則更是「平台資源受益者」的典型。它們透過SCO獲取中國「一帶一路」資金支持,包括跨境鐵路、石油管道與工業園區項目。例如,哈薩克境內的中哈原油管道輸送能力已達到每年2000萬噸,中國在當地的直接投資額突破100億美元。但這些國家卻同時積極與美國、歐盟、日本建立能源與安全合作,其避免在經濟上過度依賴單一大國的目的甚明。而哈薩克在2024年與歐盟簽署關鍵礦產供應協議,烏茲別克則與美國合作加強邊境管控與反恐訓練,顯示它們在安全議題上更是企圖保持多元選項。
伊朗雖在2023年正式成為SCO成員,看似立場親中、親俄,但其主要動機是突破美國制裁、爭取在國際場合的政治合法性。德黑蘭雖與北京簽署25年全面合作協議,也接受俄羅斯軍事技術援助,但在中東地緣政治中,它依舊需要彈性應對阿拉伯鄰國與土耳其等區域對手的壓力,不可能在所有議題上與中俄完全同步。
綜觀上述案例,SCO內部成員與夥伴的共同點在於:
- 利用平台擴展經濟與外交空間——爭取貿易、能源、基建投資與政治支持。
- 避免在安全議題上與美國徹底對立,保留與西方的戰略合作空間。
- 維持多重結盟,在不同議題保持政策彈性,可與不同大國合作,防止被單一陣營綁死。
這些策略雖有助於各國在國際博弈中爭取利益,但也凸顯SCO作為「軟性平衡」平台的局限,相關成員不願為集體行動承擔風險,聯盟凝聚力自然有限。
中國的戰略操作與內部限制
在此背景下,中國試圖將SCO與金磚國家(BRICS)等平台結合,推動多極化秩序,並透過經濟誘因(如提出成立SCO開發銀行、加碼基礎建設投資)吸引成員依賴。這不僅是經濟合作,更是政治訊號:美國的制裁與外交孤立政策,未必能真正孤立受制裁國家,因為北京能提供替代性支持。
然而,SCO雖在抗衡美國的宏觀敘事上有若干共識,其內部差異卻顯著削弱組織的凝聚力。譬如,中印邊界爭議、印巴衝突、以及伊朗與其他中東國家的利益糾葛,都是難以短期化解的結構性矛盾。在對外行為上,多數成員選擇多重結盟策略,以保留外交政策彈性。前述莫迪雖與習近平會晤,但刻意不參加北京的軍事閱兵,正是此種戰略保留的具體例證:印度雖維持與中國的經貿互動,卻避免影響與華府的安全合作。
從聯盟理論看,這種「合作但不綁定」的模式,使SCO更接近鬆散的協調平台,而非高凝聚力、具集體防禦承諾的正式同盟。成員隨時可依情勢變化調整立場,甚至抽身而退,顯示這個「抗美聯盟」在先天結構上存在不足。欠缺軍事結合的支撐,又在政治上鬆散,使其在關鍵時刻難以形成有效行動,成功的機率自然有限。未來,SCO更可能長期維持這種鬆散合作狀態,宣示與象徵意義遠大於實質影響力,成為中國外交舞台上的固定表演場景,而非能在國際衝突中發揮集體作用的制度化聯盟。
國際權力平衡的啟示
SCO的發展軌跡反映當前國際秩序的一個核心特徵,多極化並不必然導致緊密的對抗陣營,而是出現重疊的多邊平台與議題導向合作。國家在不同議題上選擇不同夥伴,避免被單一陣營綁死,這種政策靈活度正是許多中型與新興國家維持自主的關鍵。
對中國而言,SCO是展示多邊領導力、削弱美國制度優勢的舞台;對俄羅斯與伊朗而言,這是對抗西方孤立的政治平台;對印度、土耳其等國,則是與美國談判時增加籌碼的外交工具。
然而,若成員國在高風險情境下仍選擇保留立場、各行其是,SCO就難以從象徵走向實質。只要其組織結構鬆散、缺乏制度化安全承諾與軍事結合,它在國際權力平衡中的影響力就難達到改變格局的決定性層級。
結論:SCO抗美聯盟難有實質效果
對觀察者與政策制定者而言,衡量一個多邊組織的實力,不能僅依賴人口規模、經濟總量或領袖風光合照等表面指標。這些因素固然能反映潛在影響力,但真正的關鍵在於:在面臨高風險情境、必須承擔政治與經濟成本時,成員國是否願意採取一致且具體的行動。SCO雖具備廣泛的地理覆蓋與龐大的市場總量,但在涉及成員與美國、歐洲或其他大國關係的敏感議題上,許多國家傾向保留空間、採取審慎立場,導致集體行動力不足。這種結構性分歧,使其在制度層面難以形成高凝聚力與強制力的政策共識。
對美國而言,川普式的不可預測政策確實可能為中國創造外交動員的契機,使北京得以透過SCO聚合對美不滿的國家共同發聲。然而,若這種聚合僅停留在聲明與場合層面,而未能轉化為協調一致的政策與行動,SCO的影響力將主要限於象徵與宣示。只要其組織結構維持鬆散、缺乏制度化的安全與軍事承諾,它在國際權力平衡中的作用,便難以達到改變格局的決定性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