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e Ng (黃貞祥)/清華大學生命科學暨醫學院副教授,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
在過去這幾年,台灣政治的荒誕程度,讓許多人以為自己身處一場拙劣諷刺劇。然而,真正讓人驚懼的,並不是台上演員如何表演,而是觀眾居然拍手叫好,甚至搶著購票續看。
黃國昌事件便是一面鏡子,一面反射出民主制度已被某種道德錯位、價值崩壞的心理機制腐蝕殆盡的鏡子。更可怕的是,這種腐蝕正在被包裝成「監督政府」的正義使命,並大舉輸出、正當化,甚至鼓吹他人效法。
是的,罵黃國昌沒用。就像你試圖對一個嗜吃糞便的人說:「欸,那東西很臭耶!」他不會理你,反而會對你翻白眼:「你懂什麼?這才是真香。」更悲哀的是,他的粉絲不但不會質疑,還會幫腔:「他敢吃,你敢嗎?他敢衝敢打才是真的男人!」
這並不是過度譬喻,而是台灣當下政治心理的真實寫照。
黃國昌不是揭弊英雄,而是權力拼圖的組裝者。從養狗仔監控政敵、指揮記者扮演打手角色、剽竊媒體報導當作自己政績、一路否認再被打臉,到最終面對輿論反彈時竟能大言不慚地說出「反正這媒體本來就要收了」——這些舉動無不說明一件事:黃國昌根本不是一位真正在意制度與倫理的改革者,而是一位擅長操弄道德符碼,將「正義話術」變成「權力操作」的政客。
他深知媒體生態早已高度破碎,社群平台的演算法喜歡「戲劇性爆點」,而不是「事實查核」或「制度改革」的苦工。於是他選擇最廉價也最有效的方式:養狗仔、剪影片、爆料直播、反守為攻。把自己打造成一位無所不能的「超級吹哨者」,而實際上則是透過這種混淆角色的方式,一手掌握監督權力與輿論敘事的節奏。
這樣的行徑,在民主社會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當一位民意代表,開始以個人名義長期雇用私人情報網絡進行政治偵防,而這一切卻未受到司法調查或行政監督,我們已不是在討論「弊案監督」,而是在見證「情報國家」的雛形。
信徒不在乎你講的真相,只要能讓他們「爽」。你說他違背承諾?他們說「政治本來就是這樣」;你說他踐踏記者專業?他們說「那群媒體早該關了」;你指出他自我矛盾、雙重標準、剽竊菱傳媒的報導後還翻臉不認人,他們則說:「至少他有效率」、「至少他有在做事」、「其他人更爛」——這些回應早已不是辯論,而是一種信仰式的情緒宣洩。
罵黃國昌,對這些人來說,不是讓他們清醒的機會,而是讓他們更加確認「這個世界不可信,只有我們的人值得信」。這不是單一政客的魅力問題,而是整體政治文化失衡的徵兆:一群原本應該監督公權力的公民,反而開始熱烈支持那些擁有權力、卻濫用權力的人,只因為那些人讓他們「有感」。
這不禁讓人想起某些歷史場景——來俊臣以「羅織」罪名建立恐懼體系、胡佛以秘密檔案箝制異己、某些威權國家的情報頭子玩弄「監控為公益」的話術——不同的是,那些體制至少還有一套統一邏輯;而現在的台灣社會,則是任憑個人憑著話術、直播、選民情緒來解釋所有界線,從揭弊到剿敵,從私刑到道德免責,全都靠「我是為你好」四個字收尾。
揭弊者變成控制者,民主制度將不攻自破。真正令人不寒而慄的,不是黃國昌「做了什麼」,而是社會上「沒有人在乎他做了什麼」,只要那個人會對準「敵人」出手。他可以設局剪接照片、可以派狗仔跟拍政敵一整年,還能被一堆人視為「台灣之光」,這說明了:我們的民主免疫系統,已經被嚴重侵蝕。
我們曾經有過幾次制度改革的高光時刻,也曾有不少吹哨者冒著生命危險揭露黑幕,但現在,這些制度的精華,卻被變成了一場政治秀的背景板。揭弊不再是基於公共利益的行動,而是變成了個人算計的戰術;監督不再是機構性的制衡,而是成為了造神的捷徑。
更甚者,連媒體也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惡性循環。當真正的調查記者面對經費與風險,寸步難行;當無證據的爆料卻能瞬間成為政治導火線;當立委直播的抖音片段勝過法案辯論的逐字稿,民主的根已不是在土裡,而是被移植到舞台上,等著哪一位演員演得最賣力。
我們不能再放任民粹,將污穢視為甜美回頭想想,張軍堂、李慶安、林益世……在過去,那些被揭露撒謊、偽證、濫權的政客,最終都不得不面對下台或退出政壇的命運,因為那還是個「在乎臉皮」的時代。今天的黃國昌,卻可以面對眾多事證與輿論質疑後,泰然自若開直播、上節目、組政黨,甚至還有一群信徒真情告白。
他不僅踐踏過去的民主底線,還將這些踐踏行為包裝成「敢做事」、「敢衝」、「不怕黑」。問題是,當我們真的讓這種價值觀在選票中勝出,我們就等於用選票告訴政客:「你可以更無恥,因為我們只在乎你能不能讓我看到血流成河。」
這樣的政治文化,最終不會只吞噬對手,也會反噬自己。因為當信任不再、當制度被削、當真相模糊化,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被設局、被剪接、被政治偵防的對象。
那不是食物,是屎。不要因為掌聲而失去判斷力。
面對這樣的局面,我們或許無法馬上改變所有人對「嗜屎式政治」的迷戀,但我們有責任指出:「那不是食物,那是糞便。」哪怕被嘲笑、被攻擊,也要不斷重申:揭弊應當有程序正義、媒體應該維持獨立倫理、立委應受法律監督、公民應保持思辨能力。
否則,當揭弊成為打壓對手的利器,當直播成為審判現場的法庭,當狗仔成為政客的親信,民主就不再是人民共同建構的制度,而只是一場仇恨驅動的權力選秀節目。
黃國昌事件,不是結束,而是警告。他的成功,只是警示我們:當社會普遍失去價值判斷,只剩情緒與站隊時,哪怕滿嘴是屎,也會有人拍手說香。
如果我們不再堅持那句簡單而痛苦的事實——「這不對」——那麼,未來的我們,就只能在掌聲中,吃著那些笑得最開懷的人餵來的糞便。
說穿了,這不是在罵黃國昌,而是對我們自己的一記警鐘。當我們開始接受不擇手段,只因為對方是「我們的人」;當我們甘於成為資訊操控的棋子,只因為那聲音讓我們爽,那麼我們已經距離言論自由、法治精神的墳墓不遠了。
罵他沒用。但指出這一切的錯亂,依然有必要。因為我們不能放棄對社會的基本信任,不能放棄對民主的最低尊重。哪怕對方舔屎舔得很開心,我們還是要大聲說:那是屎,不是正義。
而你我,至少要記得這個世界原本該有的味道。
(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本文原標題為:民主的塌陷,從「嗜屎成癮」的幻覺開始:黃國昌現象背後的公民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