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沃斯特(Robert Prevost)今年5月8日成為良十四世(Leo XIV),在世界秩序重組之際,各界密切關注第一位來自美國的教宗將帶領天主教會走向何方,包括如何處理被放在顯微鏡下審視的梵蒂岡與中國關係。
良十四世在夏天首次接受美國天主教媒體專訪時,闡述了他對中國天主教會的看法,他也接連任命中國主教並涉及教區重劃,在梵蒂岡舉行上海首屆中國教務會議百年紀念的論文集發表會,預定在羅馬參加由中國前農業部副部長屈冬玉當家的聯合國糧農組織(FAO)會議。良十四世的發言和行動說明,在一段時間內,他將追隨前教宗方濟各的足跡處理對中關係。
教廷的對中政策長期延續
普雷沃斯特擔任奧斯定會(Augustinians)總會長期間曾多次訪問中國,是首位與中國有第一手接觸的教宗。被問到是否已經決定如何接觸中國時,良十四世直率回答,「沒有」,接著解釋:「短期內,我將延續多位前教宗奉行的教廷政策,我不敢自詡比前歷任前輩更加睿智或經驗豐富。」
一些人冀望「美國」教宗在美中大國角力背景下對中國採取強硬立場,對於這番發言難掩失望;樞機秘密會議期間有關普雷沃斯特「打敗」教廷國務卿帕洛林(Pietro Parolin)成為教宗,是因為他將翻轉梵蒂岡中國政策的說法也淪為笑談。批評者經常譴責教宗方濟各背離前任教宗本篤十六世的路線,藉由塑造兩位教宗的對立主張以非難方濟各在2018年簽署,並在2000、2022、2024年三度續約的主教任命臨時協議。良十四世的回答迂迴否認了這種說法,指出「多位」教宗的中國政策是長期延續。
事實上,是被奉為「反共」教宗的若望保祿二世(Pope John Paul II)開始與中國接觸,他在1978年當選教宗時,適逢鄧小平推動改革開放,歷經文革腥風血雨的宗教信仰也有了復甦跡象,他的特使埃切加雷(Roger Etchegaray)在1980年的破冰之旅得到北京的隆重款待,開啟梵中跌宕起伏的互動。也是被視為強硬面對東歐共產政權的若望保祿二世在2001年放軟身段表示:「在中國多年來反覆譴責十九世紀的教會帝國主義後,我請求原諒。」
做當下能做的事,然後朝未來邁進
在一些人的解讀中,來自波蘭的若望保祿二世扭轉了教廷在冷戰最炙烈時的「東方政策」(ostpolitik),支持者認為東方政策維繫了教會在鐵幕裡的生存,反對者則認為這讓天主教會淪為「沉默的教會」。無論成敗功過,套用東方政策分析教廷與北京的互動很容易誤讀,東歐國家雖有不同教派,但同屬基督文明,中國不是基督文明,天主教徒的比例甚且比不上鄰近同樣是共產黨統治的越南,中國天主教會內部也更加分裂。
面對美國記者艾倫(Elise Ann Allen)形容教廷對中國採取的是「東方政策」的提問,良十四世賦予這項政策核心解讀:以現實的態度做抉擇,做當下能做的事,然後朝未來邁進。為了「做當下能做的事,並朝向未來邁進」,良十四世表示他與不同的中國人士對話,以理解當地的文化和政治議題,並針對不同層面的議題展開討論,也不避諱提到眾多中國天主教徒承受壓迫和困境。
良十四世可能想到了飽受委屈的中國天主教地下團體,但在習近平的宗教緊縮政策下,官方團體一樣面對困境。良十四世說,短期內,他將延續前幾任教宗的中國政策,若沒有重大的國際或中國國內變故,這個「短期內」可能至少延續到2028年梵中主教任命將再度討論續約之際。他也說了,長期而言,他不妄言會做什麼、不做什麼,為改變留下遐想空間。
與熟悉中國天主教的人見面之外,良十四也透過跨宗教對話見到了釋永信,這位少林寺方丈在中國失勢不只是因為他侵吞公款、涉及不正當關係,還包括他未經政府同意與教宗見面。
教廷卡住中共打開的門縫,但門越關越緊
梵中主教任命臨時協議是教廷在千載難逢機會下,伸出腳卡住中共難得打開的門縫,在今日的條件下,中共不可能簽署這項協議。然而,教廷對這份得來不易的協議也不盡滿意。
2022年再度續約前夕,教廷國務卿帕洛林便表示希望調整協議。他沒有明說細目,但中國天主教會各地差異甚大,地方官員對主教遴選有很大影響力,教廷可能期待增加與地方政府的互動。此外,從2018年簽約之際,教廷一直希望有位「不具外交性質」的特使巡邏中國實際考察主教人選。中國在2023年單方調任海門主教沈斌為上海主教後,帕洛林也再度表示希望改善協議。
問題是,國際局勢越來越極化,地緣政治越來越加緊繃,習近平的管控也越來越嚴,良十四世協商的空間與籌碼有限。教廷與北京在2018年簽署協議時,第一任川普政府與中國的劍拔弩張剛剛從貿易戰開始,雖然擔憂教廷是「披著羊皮的狼」,但北京認為與梵蒂岡的關係改善有助於緩衝有關人權的批評。如今回鍋白宮的川普更加漠視所謂的普世價值與民主聯盟,打擊美國領導國際秩序的公信力,習近平則以取代西方秩序的旗手自詡,在國際舞臺上更不需要與教廷的關係作為遮羞布。
一旦教廷承認中國主教團,代表的中國範疇到哪裡?
在成為教宗之前,普雷沃斯特樞機掌管教廷的主教部,在強調所有主教都必須與教宗共融的天主教會裡,這個部門猶如中樞神經。2024年8月,他在一場與美國伊利諾州的奧斯定教友會談中提及,甄選主教在考量個人信德與才能之外,還必須考量社會因素,有時也要顧及政治問題,例如委內瑞拉總統對教宗提名的主教擁有否決權。他說:「有的人選猶如聖人,但可能不適合派到某些教區。」
由於仍是臨時性質,梵中協議內容並未公開,但從十多位主教任命的過程看來,教宗保有最後的否決權,也因為中共有相當主導權,協議備受批評。良十四世受訪時也說了:「處境極為艱難。」中國主教任命由萬民福音部負責,不在主教部管轄之內,但曾經管理全世界約七成教區主教任命的普雷沃斯特對於主教任命的繁瑣細節與敏感程度心知肚明。
他受訪時也提及,天主教會正在研析各國主教團(bishops’ conference)和教廷大使(nuncio)的功能與角色,他的視野是普世教會,但這些討論或是未來的規則變動,也將影響梵蒂岡與中國的互動。梵蒂岡目前不承認中國主教團,因為並未納入地下主教,有朝一日,當所有中國主教同時獲得官方與教廷認可,教廷將準備承認中國主教團,屆時這個在宗教中國化之下的組織可以擁有哪些權力?當與教廷維繫邦交的台灣代表著中國(Sinis),這個中國主教團代表的中國範疇到哪裡?
與各國大使的功能不同,教廷大使的核心任務是甄選派駐地的主教,處心積慮打擊台灣外交處境的北京遲遲不願意與梵蒂岡建交,就是忌憚這位大使在中國與教徒、神職人員深入互動的影響力。良十四世受訪時或許不是想到中國,畢竟在其他國家,例如美國也對教廷大使懷有戒心,到了1984年才與梵蒂岡建交,但顯示他仔細斟酌教廷掌管普世教會的諸多層級、面向與細節。
良的義大利文Leone意謂著「獅子」,比起方濟各的雷風厲行,良十四世謀定而後動,緩慢的決策被批評是「睡獅」。但他的任期還長,獅子與東方巨龍的大戲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