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峯/國立中山大學亞太事務英語學程助理教授;曾於印度和美國旅居18年
最近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上,一位中國女生蔣雨融,關於「敵人也是人」的畢業致詞發言,在台灣掀起不小討論,而蔣雨融父親是中國「綠發會」執行長的背景也被大起底。在波士頓風景如畫的查爾斯河畔、本部位於麻州劍橋市(商學院在一河之隔的波士頓市)的哈佛大學,在《華爾街日報》的一篇報導中,一夕之間成為了中國共產黨「最大的海外黨校」,儼然是中共透過美國自由派在美國東北的建制派(establishment)大本營打入的秘密顛覆基地。
美歐知識分子多對川普翻白眼
筆者在大波士頓區住過5年,擔任過不同學區的公立學校教師,深刻體會麻州的自由派傳統。共和黨上次在麻州贏得總統大選的多數票,是41年前的1984年,當時是雷根對上超弱的蒙代爾。川普會拿哈佛開刀,除了哈佛公開跟川普對著幹,表示不拿聯邦補助你也拿我沒轍;哈佛的樹大招風,殺一儆百,是合乎效率的策略;但麻州做為東北部最藍的州、民主黨最堅定的支持者,恐怕也是主要因素之一。
川普打哈佛,台灣的網紅界激動的程度,比美國的MAGA支持者有過之而無不及。筆者的工作需要接觸許多國際人士,所以能聽到一些來自政策圈、智庫圈或是學術圈的聲音。美歐的知識分子、智庫工作者,對川普攻擊菁英高校、自毀學術長城的動作,翻白眼者居多,但更多的是困惑:川大爺到底在搞哪一齣?
很多人可能搞不清楚哈佛大學,包括台灣人熟知的甘迺迪學院(KSG)在內是給誰唸的。哈佛學歷(特別是大學部)是一個奢侈品的概念,跟愛馬仕、百達翡麗等等高級奢侈品背後的邏輯是相同的。奢侈品不但是財富的展現,更是尊貴血統的象徵。柏金包、PP的鸚鵡螺高級手錶等名品,不是有錢就買得到,除了搭貨以外,還要是背景顯赫的客戶才行。
像蔣雨融這樣、父親在黨國體制內位高權重、具有調動國際資源的人,就是哈佛要的,因為這些人未來更有可能成功,更有可能在哈佛的豐厚人脈資源及名聲上添磚加瓦,錦上添花。當然這樣子的高端階級複製機構,也會開放一些名額給來自非我階級的表現優異者。精英階級當然懂得籠絡社會,免得重蹈法國大革命的覆轍。這是所有在那個位子的人都會這麼做的,但這不表示哈佛的招生原則強調是平等。正好相反,哈佛大學是給傳統菁英階級,或是未來有望成為菁英階級的秀異份子就讀的。對這樣的機構來說,蔣雨融是最完美的候選人。
很多人的邏輯是這樣的:哈佛大學收了蔣雨融→哈佛大學選擇親中→哈佛大學是一個邪惡的組織→川普造反有理。不過請記得,昨天哈佛還是世界首要精英名校呢。這種一夕之間就改變的邏輯合理嗎?
蔣雨融是怎麼來的?
要用左派的立場來批判這樣子的階級複製,我覺得也無不可。但是如果批判的起源竟然是因為川普攻擊哈佛,那就是標準的精神分裂了。川普自己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菁英,他攻擊哈佛,當然有其政治目的。
傳統基金會(The Heritage Foundation)選前出版的政策綱領《領導的授權:保守黨的承諾(Mandate for Leadership: The Conservative Promise)》(又稱Project 2025/2025計劃),針對高等院校的「撥亂反正」,裡面洋洋灑灑,除了取消聯邦補貼對左翼議程的支持、強調受聯邦資金資助的高校、教師及獎學金獲取者從事的學術研究,必須確實符合美國利益之外;報告也宣稱,近年來逾百所美國高校,獲得來自中共或其附屬機構的鉅額捐贈,這些大量捐贈常伴隨中共政治影響力的滲透。報告建議川普政府執行《高等教育法》第117條,要求與中國及其他境外實體簽約或收受25萬美元以上禮金的院校,必須向聯邦教育部如實報告,否則予以調查和制裁。
話雖如此,但是許多美國知識界和智庫界對川普政府粗糙的做法卻不以為然。台灣一些網路社群對美國的一個認知誤區是,覺得川普目前打擊中共的政策必然是風行草偃,萬民景從。實情是,美國政策界雖然深刻理解中國在各方面的嚴峻挑戰,但是不少知識階層(就算是支持川普的人)也憂心川普對菁英高校缺乏其他政策配套的無差別攻擊,會造成美國學術霸權的崩壞,長遠來說對美國的發展並不利。
第二個認知誤區是,美國的高校或是社會體系也像台灣一樣追求想像中的「平等」,沒有認識到常春藤聯盟各校的菁英傳統,用左派「眾生平等」那一套論述,為右派的政治綱領搖旗吶喊。如果認同川普攻擊中國的政治目的,那就大方地承認跟勇敢地說出來,不要把右派政治人物的政治綱領,用左派的語言來包裝、躲在促進社會公平的大旗之後發動攻擊,這是一種頭腦不清楚的論述。
「愛美國」與「恨中國」是不等式
這種論述也只有在台灣內部可以獲得消費而已。因為我們正在努力的對抗中國,我們多需要這樣的論述來提振士氣。很可惜,外面的世界並不是這麼想的。除了川普支持者,問問歐美的主流知識分子或是精英階層,會得到截然不同的反應。我跟許多歐美較為年輕的、極度支持台灣的知識分子和政策工作者,談到台灣知識界遇到川普,論述就自動修正、自動轉彎、自動適應的情況,困惑不解者有之,但更多的是搖頭嘆息。
關於台灣政治的主流話語中,從來沒有清楚的左派跟右派定義,但不少人卻侃侃而談美國的「左膠」是如何親中毀美;懷抱著素樸愛國主義的右派大眾是如何愛美國。因為在很多人的想法中,愛美國=恨中共;恨中共=愛台灣;愛台灣=保台灣。但這些不是等式,而是不等式。美國國防部長赫格賽斯(Pete Hegseth)在香格里拉會議上「台灣增加國防預算購入美國先進武器就能嚇阻中共」,跟拜登時代智庫建議增加美國在台海嚇阻的邏輯並無不同。美方確實想削弱中國的實力,但卻並不想被動地捲入無謂的戰爭。親自出手,對任何強權來說都是下策。老美也是懂「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一套的。
台灣必須「靠勢」,必須「西瓜隈大邊」,是做為小國的不得不然。但是在組織論述時,拜託不要到處撿拾材料,撿到碗裡都是菜,為了幫川普圓其說,左邊也拿一點右邊也拿一點,編織成一個邏輯互相矛盾、精神錯亂的故事。就算是小國,也能靠著設定原則來讓對方理解自己的立場和底線。和許多人想像不同的是,就算北京強烈要求,新加坡仍然在「一個中國」框架下,與台灣持續維持許多重要的實質合作。星方力抗中國壓力的說法是,台灣自1965年建國以來就和新加坡有長久的合作關係,新加坡按照自己的國家利益,未來也會這樣持續下去。
這樣的原則,正是台灣所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