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雙重擠壓 台日韓執政黨共同的挑戰
台日韓執政黨同時承受來自美國與中國的雙重擠壓,陷入進退維谷的險境。AI生成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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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中雙重擠壓 台日韓執政黨共同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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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1 06:00:00

湯名暉/東協經濟貿易文化發展協會研究員
美國與中國之間愈演愈烈的戰略競逐,已經隨著川普的新政外溢影響到其印太盟邦的內政層面。2024至2025年,台灣的「大罷免」風潮、韓國總統尹錫悅的突發戒嚴事件,以及日本執政聯盟在參議院選舉中慘敗,表面上看似孤立的事件,實則皆源於美中兩強外部壓力與各國內部矛盾交織所致。這些民主國家位處美中地緣政治的斷層帶,一旦同時承受來自美國與中國的雙重擠壓,執政者往往陷入進退維谷的險境。
2025年7月26日,台灣舉行史無前例的「大罷免」投票,公民團體發動對24位最大在野黨國民黨立委及1位民眾黨籍市長的罷免,也是台灣歷來規模最大的罷免行動。最終,25件罷免案全部未通過,整體平均投票率超過五成。其中23案達到25%選民投票門檻,但贊成票數皆少於反對票而告敗。這場以和平理性方式進行的全民投票,雖未改變任何席次,卻展現了台灣民眾運用民主機制紓解內外壓力的成熟度。

一、影響「大罷免」的內外因素

「大罷免」失敗反映多重因素。首先,中國因素令選民對持續「抗中」感到疲憊。執政的民進黨強調「在野立委是中國代理人、會引發憲政危機」,但此種訴求未獲跨越世代的共鳴。
再者,美國作為外部因素的也影響台灣民意。2025年起川普政府發動新一輪全球關稅戰,台灣也難獨善其身;華府對台灣龐大的對美順差和半導體產業優勢屢生不滿,甚至威脅對台灣晶片出口課稅、迫使供應鏈回流美國。川普要求盟友提高國防支出至GDP的3%甚至5%(美國防部甚至希望達到5%),同時要求台灣購買更多美國武器,使親美執政黨面臨沉重財政負擔與輿論壓力。
由於美方關稅政策變化帶來不確定性,日本、韓國等鄰國的談判艱難,也讓台灣民眾對未來經濟環境感到憂心。一方面是「抗中保台」的安全壓力,另一方面是「挺美讓利」的經濟壓力,使台灣執政黨腹背受敵。
除了外部強權博弈,台灣內部的結構性問題同樣是罷免失利的誘因。2025年夏季,台灣接連遭受颱風侵襲與水患,民眾原本期待政府發放現金紓困,每人新臺幣一萬元的普發政策卻未能落實,經濟弱勢者的不滿累積。全台近六成人月薪約為四萬元,生活壓力與政治氛圍產生落差。
相較鄰國韓、日因政治風波付出更大代價,台灣此次以和平投票化解危機,雖執政黨未能重掌國會,但民主韌性形象得到提升。台灣社會可謂在相對低成本下完成了一次成長洗禮。

二、日本在關稅壓力下挫敗與右翼民粹崛起

2025年7月20日,正當台灣「大罷免」前夕,日本舉行參議院改選,結果執政的自民黨大敗,只獲39席,比上屆減少13席,加上盟友公明黨共47席,喪失過半數控制權。此為1989年以來自民黨在參院最糟成績,引發黨內要求新任首相石破茂引咎下臺的聲浪。
更令人矚目的是,被媒體稱作「日本版川普現象」的右翼民粹政黨—參政黨(Sanseito)異軍突起。該黨主打反移民、排外民族主義以及對政府和主流媒體的不信任,成功吸引對經濟和現狀不滿的選民,拿下14席,從僅有1席的小黨躍升為參院第五大黨。
其競選口號「日本第一」「不再向外人讓利」直擊部分中年男性選民的不滿情緒,出口民調顯示該黨支持者六成為男性,以40-50歲居多,其中高達73%的人表示受社群媒體輿論影響決定投票。自民黨連年執政導致的民怨,終於在這次選舉中借民粹勢力爆發。
自民黨慘敗的外部原因,主要是川普政府對日經濟安全政策的強硬出牌令民眾不安。2025年4月起,美日進行艱難的關稅談判,川普揚言對日本汽車等出口課徵25%關稅,除非東京接受美方開出的巨額條件。
7月中,美日勉強達成框架協議:美國將對日本汽車關稅從原本總計27.5%降至15%,並暫緩其他追加關稅;作為交換,日本承諾提供5,500億美元的對美投資貸款計畫,並開放部分市場購買美國商品。
協議內容包括:日本將向美國購買100架波音客機、將每年向美採購防衛裝備提高至170億美元;日本政府相關金融機構出資貸款,協助日本企業赴美建立半導體、製藥等關鍵產業供應鏈,所得利潤九成歸美方。川普誇口這是「史上最大美日貿易協議」,日本首相石破茂也宣稱此乃美國順差國中獲得的最低稅率待遇。
然而,協議細節至今未明,並無正式書面文件確認,卻使東京付出龐大承諾卻得不到華府明確保證。日本輿論質疑政府是否為討好川普而「犧牲本國利益」,包括要求開放更多農產品進口、美國車輛進佔市場等。石破茂政府在貿易談判中的讓步,被反對派與民粹勢力抨擊為軟弱失職,削弱執政黨的公信力,也為參政黨等民族主義勢力崛起提供養分。
面對石破茂領導的強硬派政府,中國對日策略可謂軟硬並施。中國主動釋放出願與日方在經貿上合作共贏的信號,爭取提供更多投資機會;另一方面,對於石破倡議成立「亞洲版北約」,以及在台海問題上公開支持台灣的言論,中方予以嚴厲批判,指責其為典型冷戰思維。
在實際行動上,中國也不時對在華日企祭出不友善措施。比如以反間諜法之名調查日本企業,拘捕日本公民等,引發日資企業對中國營商環境的憂慮。2024年下半年,中國民間的反日情緒亦有所升溫:8月日本福島核廢水排海決定引發中國網絡輿論撻伐,出現騷擾日本駐華機構、對日商店潑漆、甚至向中國日本學校投擲石塊的事件。
同年9月,深圳更發生日本籍兒童遇害的駭人案件,震驚兩國社會。過去中國的反日示威通常針對物質目標(企業、商品),鮮少危及生命,這起深圳事件突顯中國國內民族主義的激進化,也被視作對石破政府的無形施壓:即日本若繼續在安全問題上挑戰中國核心利益,恐將面臨更複雜難測的社會對抗與經濟報復。
中國此種運用經濟往來和民意操控達成外交目的的手法,被稱為「統治性經濟學」(governmentality economics)—即透過隱晦非常規的經濟手段懲戒他國,達成政治威懾效果。中國巧妙利用日本對華市場的依存度及國內反日情緒,令石破政府在對美未解壓力之外,又添一層來自中國的掣肘。

三、韓國政情在美中夾縫之間選擇冒進

2024年12月3日深夜,南韓總統尹錫悅突然以「朝鮮赤色分子陰謀顛覆政權」為由,宣布全國戒嚴,下令軍隊進駐首爾,甚至試圖控制國會。此舉震驚國內外,好在南韓國會快速反制,迫使尹錫悅於凌晨4時30分撤回命令,其總統威信遭受致命重創。隨後在2025年1月,憲法機關迅速啟動彈劾程序。韓國政壇隨之劇變,在野的共同民主黨接掌執政權,韓國對美中關係路線也隨之調整。
尹錫悅政府風波的背後,是美國對盟友態度轉強硬所累積的壓力。早在他上任之初,尹錫悅便採取強硬反共、親美的外交路線,試圖拉近與美國的戰略關係。
但是川普再次上台後,對韓政策「胡蘿蔔變大棒」:對韓國汽車、鋼鐵等產品加徵高達35%關稅,加劇韓國經濟困境;另一方面,在安全上要求首爾大幅增加美軍駐韓費用分攤,甚至暗示若不多付「保護費」就考慮撤走駐軍。美方將駐軍成本納入關稅談判,公然將安全盟約交易化,令首爾進退失據。
20250729川普
川普將同盟關係視為交易,執意榨取與美防衛傘等值的經濟回報。圖片取自白宮臉書
川普將同盟關係視為交易,執意榨取與美防衛傘等值的經濟回報,此舉無異於雪上加霜,使尹錫悅政府在經濟上對美妥協,卻換不到國內民意諒解,加上個人的貪腐問題,最終選擇冒進的錯誤選項。
中國對南韓的經濟掣肘同樣深遠影響尹錫悅政府執政空間。早在2016年首爾決定部署美軍「薩德」(THAAD)反導彈系統後,中國即展開歷時約18個月的全面經濟報復:禁止中國觀光團赴韓、限制韓流文化輸出、加徵關稅、查封韓企在華業務等,重創韓國旅遊、娛樂等多個產業。中國還不時禁團客赴韓,以經濟手段懲罰違逆自身利益的國家。
尹錫悅上任後認清此點,提出供應鏈多元化戰略,試圖降低對華原物料依賴,同時加強美韓供應鏈重組合作。但當川普關稅大棒揮向韓國、要求其在中美之間選邊站時,首爾陷入兩面不討好的夾縫:迎合美國則可能再遭中國經濟報復;對中國示好又招致美方不滿。
在美中角力的擠壓中,韓國社會撕裂:保守派強調對朝安全威脅,進步派警惕對美「一邊倒」代價,殖民歷史與民族主權記憶交織其間,使得尹錫悅政府最終孤立無援。戒嚴風波表面是個人決策失誤,根源卻是結構性困境所致。

四、美中盟友政策轉向:同盟關係的交易化

以上台灣、韓國、日本的政局動盪,從批判性地緣政治視角看,反映出美中兩強正改寫傳統的同盟互動模式。美國方面,川普政府打破過去以安全換取忠誠的默契,轉而將盟邦納入「權力–利益–安全」的交換框架。
具體而言,華府以關稅制裁和撤軍威脅為槓桿,要求盟友支付更多「安全租金」:包括高關稅迫使簽訂貿易協議、大規模對美投資,以及增加向美採買武器等。傳統上美國扮演盟邦守護者,提供安全公共財;如今卻一反常態,以同盟關係為籌碼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甚至不惜損及盟友經濟。
這種保護傘的利益化的重塑,使得台日韓等國領袖陷入兩難困境:若迎合美國要求,國內民生經濟受損,民意反撲;若拒絕讓步,又擔憂失去美國安全承諾。中國方面,則靈活運用自身市場和地緣優勢,以懲罰性經濟與灰色地帶衝突相結合,對美國盟友進行拉攏與脅迫並舉。
中國則是善於抓住美國盟邦的脆弱點:例如限制農產品進口打擊台灣、韓國的農漁業者生計,禁播韓流、日漫刺激其文化輸出挫敗,以軍機繞境、軍演示威製造持續安全壓力等。一系列軟硬兼施的手段,讓東亞民眾日常生活無可避免地捲入大國競逐的漩渦—從物價上漲、出口受阻到安全威嚇、網絡輿論滲透,讓每個人都感受得到焦慮。
這種雙重結構性壓力導致的直接結果,便是導致親美抗中的執政黨相繼在選舉或政治較量中受挫。當美中同時對其的斷層帶國家施壓和索求時,執政黨便難以回應各方的訴求,甚至引爆政治地震。這並非選民不在意中國威脅,而是在現實利害面前質疑現有外交戰略的有效性與代價合理性。

五、後殖民視角:身份認同與民粹浪潮

除了現實權力交易的層面,東亞各國對外壓力的反應差異,亦可從後殖民社會的身份認同角度理解。台灣、韓國、日本雖同為美國盟友,但歷史脈絡迥異:台灣長期在「中國人 vs 台灣人」的認同拉鋸中前行,韓國對美日既存感激亦存民族傷痛(日本殖民、美軍駐紮),日本則在戰後被納入美國秩序卻依然保存文化優越感與受害者心態(原子彈經驗等)。這些集體記憶影響他們對美國保護與中國崛起的不同觀感。
當美中關係穩定時,東亞盟邦可依賴「身份共性」維持地區合作—例如共同的民主價值、美日韓三邊同盟等。但當美中關係惡化、逼迫各國選邊時,這些內部身份矛盾便被放大。
台灣社會在極端壓力下,部分人可能轉而嚮往「兩岸和解」以減壓,而另一些人更強化台灣主體意識拒斥中國;韓國在國家安全與自主民族主權之間搖擺,保守派強調「抗北抗中」,進步陣營則痛恨軍政府陰影與外國支配;日本國民一方面習慣在美日同盟下生活,另一方面,對中國的經濟依賴和歷史牽絆又使他們不願完全與鄰為敵。
身份的模糊與撕裂,侵蝕著民眾對現任政府的信任,同時為民粹政治提供養分—例如日本參政黨藉排外情緒崛起,台灣部分社群醞釀親中或激進主張,韓國輿論兩極分化等。當主流政黨無法有效回應內外困境時,民粹派乘虛而入,以簡化的民族主義或陰謀論論述凝聚不滿者。
然而,本次台灣「大罷免」提供一個相對正面的範例。台灣民眾透過合乎憲政程序的公民投票來表達不滿,在合法範圍內釋放壓力,最終雖無罷免成功卻維持了社會秩序,避免了走上街頭對抗或激進革命的路。相比之下,韓國因總統妄動非常手段而險陷危局,日本自民黨則因長期執政痼疾與醜聞經濟問題被選民懲罰。
台灣以和平理性的民主試煉,塑造出優於東亞鄰國政變或醜聞纏身的國際形象,證明合法的政治參與活動在面對內外夾擊時的功能性。這提醒我們:越是在動盪時期,民主制度設計的減壓閥,例如:罷免、選舉、彈劾等越顯重要。只要民眾相信可以透過制度途徑改變現狀,社會就能避免走向失序,國家也更有空間從容調整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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