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耀南/淡江大學外交與國際關係學系助理教授、台灣自由選舉觀察協會榮譽理事長
中國政府正升級其言論治理戰線。中央網信辦本週啟動一項為期兩個月的專項行動,打擊社群平台上的「消極悲觀情緒」內容,整治對象包括「讀書無用論」、「努力無用論」及宣揚「厭世人生觀」的言論。這場整頓不再只針對政治異議,而是將矛頭對準一種日常情緒傾向。
換句話說,現在不只是不准說錯話,連「感受錯誤」都可能構成問題。
這類被視為「負能量」的內容,實則是年輕世代對社會壓力、階層封閉與未來無望的情緒出口。當悲觀、無力、焦慮透過社交媒體集體擴散,形塑出一種新敘事氣候,中共政權便將其視為對穩定的隱性威脅。
這是一場從資訊審查升級為情緒治理的行動——目的是將「如何感受」納入可控範圍。
敘事對比:台灣《中文怪物》與中國「雙王下線」
2025年9月,兩岸在影音敘事上的分野格外鮮明。台灣YouTube頻道《酷的夢》推出史上最大規模原創節目《中文怪物》,斥資新台幣500萬元、網羅百位在台外國人角逐「中文最強者」,節目結合語言競賽、真人實境與策略聯盟,規格直逼主流綜藝,也展現台灣影視圈對語言文化的自由想像與敘事活力。
張雪峰因直播時言論涉及「開戰」與焦慮行銷,被平台限流;藍戰非則因頻繁談及「九位數收入」、「不婚不破產」、更句句提『敬自由』等語句,說明自由是需要高價,被控炫富與傳遞不當價值觀,自9月25日起,多個平台封鎖其帳號新增關注功能。
短短數日內接連翻車,網友戲稱此為「雙王下線」。這不是平台「演算法糾偏」,而是政治系統親自劃定的敘事邊界。
影視與敘事收編:從穿越劇到微短劇
中國廣電總局最新公布的《微短劇管理辦法》,點名「雷人劇情」、「霸總人設」、「哗眾取宠片名」為重點整治對象。乍看是提升內容品質、改善審美風氣,實則是對影視敘事空間的進一步收編。
從2011年的穿越劇風潮,到2018年的宮鬥劇熱潮,《延禧攻略》《如懿傳》等讓年輕世代透過戲劇思考歷史與權力。這些題材所隱含的象徵與隱喻,卻被當局視為對「歷史正統性」和「權力結構」的潛在挑戰。
2019年限播令出爐,表面原因是「戲說歷史、錯亂觀念」,實則意在封殺任何可能借古諷今的內容。這些劇種,在自由社會是文化多元的展現,在威權體制下卻成為「不被容許的敘事」。
網路劇與短影音本曾開創創作者自由發聲的新空間。但自2022年起,微短劇「先審後播」成為制度常態,原本依賴創意與市場生存的內容,如今得先通過審批關卡才能問世。創作從此成為政治命題的傳聲筒。
「去低俗」是假議題,箝制價值才是真目的
官方口徑一再強調:去低俗、反媚俗、導正審美;弘揚主旋律、輸出正能量、守住價值底線。
然而這套話術背後,是對文化標準的單一化壟斷。穿越劇,被說成「錯亂歷史」;宮鬥劇,被指為「陰謀算計」;霸總劇,則被視為「價值扭曲」。
這些判斷不是觀眾給的,也非出於創作者自省,而是政治審查者主觀裁定的標籤。只要不符合「正確價值觀」,再創新、再受歡迎也將被封殺。
創作自由並未消失,但被擠壓到一個極小的「可控區域」內,所謂自由,只剩「在規定範圍內想像」。
套路橫行,是因為沒人敢冒險
在自由社會裡,影視創作者能碰觸階級、性別、官僚荒誕,甚至嘲諷政權。但在中國,這些通通是禁區。
寫劇本的人心知肚明,什麼可以提,什麼要避。久而久之,大家索性只寫不會出事的題材:霸總愛上我、灰姑娘逆襲、狗血反轉。這些套路一再重複,不是因為觀眾特別愛看,而是因為創作者不敢不寫。
真正有深度的創意往往在開案前就被扼殺。這不是編劇枯竭,而是創作空間被制度預先掏空。
「量」的帝國,沒有「質」的未來
中國是全球最大影視市場之一,卻難以孕育出《寄生上流》《黑鏡》《紙房子》這類作品。不是因為技術不到位,而是制度不容許這種作品存在。
當內容創作被限制在「政治正確」的框架裡,即便市場再大,也只剩下無窮複製的數字泡影。
創意不能只靠演員流量、投資金額與AI推薦,它需要一個允許懷疑、容納錯誤、承認複雜性的文化空間。這正是中國影視所欠缺的。
結語:內容可以管理,想像不能複製
從2011年整頓穿越劇、2019年限播宮鬥劇,到2025年微短劇的高規管理,中國影視內容走上的,是一條穩定收緊的敘事治理路線。
當局一方面喊「去低俗」,另一方面卻創造出一個只能容納低俗的制度環境。當創意只能服務政策,「好劇」的定義不再來自觀眾,而是由體制決定。
真正讓創意復甦的,不是修更多法,也不是建更精密的審查機器,而是放鬆控制、鬆綁言論。
否則,在一個連穿越劇都得「先審後播」的國度裡,談什麼文化出口、談什麼軟實力崛起,終究只是自我感動的幻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