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傑客/國際關係博士、前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美國前國務院資深顧問惠頓(Christian Whiton)近日接連發表兩篇與台灣有關的文章:〈台灣如何失去川普〉(How Taiwan Lost Trump)與最新的〈台灣應該怎麼做〉(What Taiwan Should Do)。前者以直接、甚至不客氣的語氣,批評賴清德政府「選邊站錯」,與共和黨新右派價值格格不入,導致川普重返白宮後,台美關係遇冷、關稅飆升、過境安排觸礁,引發台灣社會廣泛的討論;後者則進一步提出一連串具體政策建議,從自主防衛、強化每台軍事合作、提升台灣主體意識,經濟改革,涵蓋軍事、外交及經濟等面向。
這兩篇評論確實反映出共和黨新右派圈內真實存在的政治氣氛:盟友若不強力表態支持,就不值得美國付出代價支持。另一方面,惠頓的論述也暴露出對川普決策邏輯的選擇性詮釋,以及對台灣外交與內部條件的某些誤判。本文在此主要想釐清的是台灣面對的美台政治、經貿關係等議題,並非單純「站錯邊」的問題,而是外交遊戲規則正被川普時代的個人化、對價化、再定價化重新改寫,而且這一切,都嵌在更廣泛的中美博弈與兩岸戰略之中。
川普外交邏輯:進貢有回報、違抗有懲罰
惠頓先前將川普政府對台課以20%關稅、取消過境安排,與台灣的政治立場直接掛鉤,認為是「沒拍共和黨馬屁」的後果,這說法只能說是見樹不見林。川普的外交與貿易政策核心,從來不只是政治傾向的親疏,而是交易導向的利益交換與霸權成本的重新定價。
川普說過「關稅是字典裡最美的詞」,他的世界觀中,盟友關係並非免付費服務,而是一種現代版的「朝貢體系」(modern tribute system):誰先出價、誰讓他有可標榜的政績,誰就能獲得豁免或賞賜;反之,誰沒有立即展現「可計算的貢獻」,就要付出代價。這種模式在美日貿易、北約防務分擔、甚至對以色列和沙烏地阿拉伯的談判中,都曾出現。
因此,無論台灣是否第一時間致電祝賀、是否與美國的哪一派系較密切,這些多是表面理由。真正決定關稅、軍售、外交安排的,是台灣是否在川普定義的議題上「付得夠多」。惠頓將懲罰關稅簡化為「政治站錯邊」的結果,其實低估川普政府經濟民族主義與利益再分配的制度邏輯。
惠頓的自主防衛建議與戰略模糊衝突
惠頓在最新的主張中,聲稱台灣在軍事安全領域台灣應仿效以色列,公開承諾不要求美軍流血,並投資建立以無人機、衛星網絡與民兵制度為核心的自主防衛能力。他的初衷是消除美國國內「安全搭便車」的疑慮,提升台灣自我防衛的形象,這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這樣的宣示和美國長期維持的所謂戰略模糊政策,顯然有矛盾之處。雙重嚇阻的邏輯要求同時對北京與台北發出訊號:對北京保持美國可能介入的不確定性,以防其輕舉妄動;對台北則提醒美方援助不是無條件,以防止冒進行為。
假設台灣總統明言不期待美軍出兵,可能出現兩個後果:其一,中方誤判美方準備放手台灣;其二,削弱美方戰略模糊的嚇阻力,讓華府在危機時缺乏彈性操作的空間。因此,惠頓的說法可以說是不夠細膩,或許更可行的做法是設法保留戰略模糊的核心,同時強化自主防衛的外部形象。例如,在對美與對內溝通時強調「台灣會全力自我防衛、不做安全搭便車」;但對外,尤其在對中國方面,則保留「美台協同防衛」的可能性。簡言之,或許可以用「台灣會全力防衛,但準備與美國及其他夥伴協同作戰」取代絕對化的「不要求美軍流血」,以兼顧自衛決心與嚇阻效果。
另外,惠頓的評論看來是建立在台灣內部能在防衛、經濟與外交上形成一致方針,並且能跨黨派維持連續性的假設上。但現實情況是國內政治的尖銳對立經常使得外交政策缺乏延續性,甚至在對美談判中無法達成一致的看法,因而削弱台灣對外談判的底氣和信用度。國際政治理論常談的雙層博弈,其本質是同時在國內與國際兩張牌桌上打牌,國內共識是確保對外穩定的基礎條件。惠頓雖在戰略與戰力面提出明確方向,但顯然對台灣內部政治協調程度著墨不多,這將直接影響其方案的可行性。
再者,惠頓的研析最大的缺漏之處在於忽略在台美互動中,北京是另一個「隱形的談判對象」的現實。川普政府在處理台灣議題時,常同時將之納入對中戰略布局,諸如對於台灣的外交安排、軍售進度、甚至經濟待遇,都可能成為與北京談判的籌碼。例如,本次賴總統過境紐約遭否決,表面上被解讀為台灣「不識時務」,但實際上與川普推動「川習會」、期望在美中貿易談判中換取中國讓步有直接關聯。對川普而言,暫時壓低台灣議題的能見度,有助於營造談判氣氛。也就是說,在川普的盤算裡,美台關係的「對價化」不僅是雙邊的交易遊戲,它還嵌在三邊互動中,台灣有時是直接被對價的主體,有時則是被當作向北京施壓或安撫的工具。這種角色轉換,是制定對美策略時必須納入的現實考量,惠頓的文章顯然未將之納入考量。
當然,惠頓提出其他防衛建議,包括:強化台美間軍事對話及合作、大量部署低成本無人機、建立獨立衛星通訊網,結合感測器與分散式指揮系統,汲取烏克蘭戰爭的啟示等不對稱戰力提升;以及推動瑞士式全民防衛體系,分散武器庫,強化都市以外的防禦縱深等,這些方向在原則上可供參考,因為它們對台灣在長期防衛實力提升,以及短期內補強防衛韌性、降低外援依賴有幫助。當然,台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包括國防採購效率、法規鬆綁、提升社會心理準備等配套措施,仍待努力補足。
對美外交的調整:從制度信任到對價提案
然而,惠頓文章中的核心提醒,「讓美國看到具體利益」,對台灣仍有啟發性,不論是否認同惠頓的意識形態,他的評論反映出一個重要趨勢:川普2.0時代的美台互動,將更多建立在「可見、可計、可交換」的利益基礎上。對台灣而言,對美外交的調整方向至少有三:第一、跨黨派維繫人脈,不押寶單一政黨或派系,維持在華府的制度性人脈網,確保政權更迭不致造成外交斷層,同時降低北京利用美國政黨分化的空間;第二、主動提出對價方案,在軍售、能源、科技合作上,設計能讓美國「立即看見成果」的提案,例如加碼軍購換取優先交付,或在能源合作中引入美企投資;第三,共和黨新右派的語境中重新包裝台灣價值,將台灣安全與美國經濟利益直接掛鉤,讓「挺台」對美國內政利益有感,並同時向北京釋放台灣防衛與國際合作的雙重訊號。
結語
惠頓先前以「台灣如何失去川普」的主題作為提問,挑動台美關係的敏感神經,也迫使我們思考川普時代的遊戲規則。但台灣真正的課題不是單純取悅川普,而是如何在美國任何總統的對價外交下,持續維持方向感與談判槓桿。這不只是政府的功課,也需要全民理解一件事實--美國不會「理所當然」地無條件支持台灣。
最後,我們的目的並不在於反駁惠頓的評論,而是在於思考到底可以從中獲得什麼樣的啟發?在川普的對價外交時代,台灣若要有效維持對美談判的槓桿,國內意見的整合,應該是對美談判的入門磚。如果防衛戰略、對美讓利範圍或外交推動的節奏在國內都缺乏基本共識,不僅會讓對方輕易挑動分歧,也會讓美方懷疑台灣是否有執行協議的穩定性。
「一致對外」不是口號,而是需要在國內政治競爭中劃出不可碰觸的底線,確保不論執政黨輪替,對外談判的核心立場不致動搖。我們必須以實力、利益、節奏與內部團結為基礎,才能贏得在新遊戲規則與三邊互動下的話語權與安全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