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茵惠/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
這年頭,連蜘蛛人都不當記者了。
從報紙發明以來,我們從未經歷過媒體業如此不堪的年代。「小時不念書、長大當記者」,即便好不容易當上中央社記者,也有謝幸恩之流,心甘情願化名去當黃國昌的狗仔。
黃國昌近日被發現勾結《菱傳媒》社長陳申青,組建個人狗仔隊,跟監拍攝國內所有政黨政治人物,再當成自己「揭弊爆料」。中央社記者謝幸恩更濫用職務之便,非法兼差當黃國昌的狗仔,以假名騷擾政治人物。
對於媒體工作者來說,瞬間收攤的衝擊很大。因為,《菱傳媒》雖然曾配合當黃國昌的汪汪隊,但可能也有不少員工是正直工作沒有涉入灰色地帶行為,他們一起被丟棄了。
勞動沒有保障是一個問題,恥辱是另一個問題。
21世紀之後,記者已經不再是值得驕傲的工作,自媒體讓新聞的專業被稀釋,蜘蛛人跟超人如果是今日才被畫出來,他們都不會當記者。
事實上,蜘蛛人電影版早就已經捨棄攝影記者的設定了──「記者」在上個世紀的大眾文化中,曾經是爭取自由、對抗權威的遊俠;如今,則在各種意義上都更接近過街老鼠。
黃國昌自封的形象是「揭弊」,這確實很像新聞工作者「理想上」該做的事情,但他真正做的事情卻是買通一支汪汪隊,毫無意義的跟蹤監視「所有政敵」。
如果自稱「揭弊」的人,本身就是「弊」,究竟要怎麼辦呢?而為何原本能傳遞社會聲音的媒體業,會墮落的如此迅速,比重力加速度還快?
首先,這與媒體在21世紀之後「天然的脆弱性」有絕大關係。我們從25年前就知道媒體是夕陽產業,但這顆夕陽即便墜落,仍有強烈的熱與火。
右翼射日:公共媒體的黃昏
2025年十月一日,全名為「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的 NPR 發出一則臉書訊息,宣布這是「公共媒體史上首次沒有聯邦資金的一天」,但NPR仍會繼續提供「誠實、嚴謹的新聞」,「不屈從於股東利益」,懇請大家捐款。
聯邦撥款取消固然是一大打擊,但這則貼文有24萬人按讚、發出後36小時內至少為 NPR 募得485萬台幣捐款,顯示的不全然只是暫時政策轉向,可能還預示著接下來美國公共廣播體系的生態劇變。
NPR 是一個去中心化、資金分散的網絡,它依靠一個由數百個在地、私人非營利電台組成的系統生存,是美國公共廣播系統的「國家內容提供者」。
自1975年成立以來,NPR 雖然不全然仰賴聯邦資金運作,但從未失去國家支持。這筆來自 Corporation for Public Broadcasting(CPB)的政府撥款,半世紀以來一直都是公共電視與廣播的生命線,尤其對於全美數百個小型、偏遠地區的地方台來說,這筆錢是活下去的關鍵。
因此,聯邦政府停止撥款不僅僅影響到 NPR ,更導致全國成千上萬個社區頻道、在地記者、少數族群語言節目、非營利性教育與文化內容背後的支柱被抽走。公共知識體系失去了一個仍努力維持理性、平衡、多元聲音的平台。
左與右:都指控對方發起文化戰爭
美國有個俚語叫做「NPR 聽眾」,描述的是某種特定品味跟生活型態的人,他們受過高等教育(college-educated),經濟大約屬於中上階層,關注國際新聞、環境、文化議題,藝術品味偏保守,政治上略偏自由派(liberal),住在都市或郊區,不屬於鄉村但也絕對算不上真正建制派菁英。
換到台灣,大概就是會看公視《我們的島》、《誰來晚餐》看得津津有味,而不會睡著的那種人。
這群人在 NPR 剛成立的年代,還被認為是溫和保守的自由派,但進入21世紀之後,他們漸漸被標籤為「左派菁英」。雖說 NPR 與PBS(美國公共電視台)一起痛失國家經費是川普這個任期內的傑作,但此一發展並非川普「一時興起」,而是多年來右翼對公共媒體的長期削弱與「去合法化」工程的必然結果。
即便是相對十分溫和、遵守界線的公共媒體,也被標籤為「左派偏見」、「菁英洗腦」、「反川普」,公共媒體被拋入文化戰爭(culture war)的靶心,即便未來民主黨重新執政,只要國會沒有取得多數的前提下,也幾乎不可能恢復 NPR 與 PBS的預算。
即便預算恢復,公共媒體的未來也難以「回到從前」,聽眾習慣轉向 podcast、串流、網路平台,傳統廣播收聽率逐年下降。地方台的生存壓力日益嚴峻,許多地區的地方公共電台或電視台已無法靠政府預算維持營運。
相對年輕、議題分散的媒體,如 The 19th、ProPublica、 Reveal、The Marshall Project 等,逐漸取代 NPR 原先的「進步媒體」角色。其實,打倒了公共媒體,也只是把原本聽眾推向其他更加碎片分化的媒體而已,絕不可能因此就讓右派聲音成為主流,只是徒然繼續加劇社會的政治極化。
那麼這一切究竟有何意義?問這個問題,就像好比是問國民黨與民眾黨砍掉公視跟文化部預算有何意義?「我能砍你」、「你應該被砍」就是意義。在象徵符號層次進行攻擊,是一種「文化奪還」,儘管大概根本不會奏效,但它運作起來卻好似有市場機制撐腰──「如果一個媒體機構有價值,它就應該能在自由市場中生存」,「如果你需要政府補助,你就是要飯」。
在這種邏輯裡,公共媒體本來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因為商業營利應該要證明一切。儘管公共媒體能提供更為深入、優質、不受商業操縱的新聞和教育節目,對偏遠或服務不足的社區來說至關重要。但如果一個國家連最低的醫療保健都不願意給你,似乎也沒道理讓你聽免費的廣播。
媒體只會燒錢,那麼一定要有附加價值
如果只看營利能力,進入21世紀之後,幾乎所有媒體業都是賠錢貨。這種脆弱性,導致媒體本身可以成為各種東西──可以被右翼指為文化戰爭中的洗腦媒介(無論事實上它是否立場真的有問題),可以被黃國昌跟傳聞中的香港資金變成監視政敵、自我吹捧、製造分裂的方便工具,更可以被米果大亨買下變成旺中集團。
正因為媒體只會燒錢,不會賺錢,因此若有人投資媒體,必然有「營利以外」的動機。至於那動機是正是邪,是基於傳遞特定政治理念、是基於保護文化多樣性、是想營造企業公關形象、還是想耍手段打擊政敵,當然會極端影響置身其中的媒體從業者,平添風險與不確定性。
從這方面來看,如今媒體的真實作用經常遠不如它的附加價值。
旺中的流量有幾分是真的,幾分是假的?很難說,但只要旺中繼續存在,中國就能對內宣傳台灣人民「喜歡被統」。NPR 的年度撥款對聯邦政府來說,根本九牛一毛,但砍掉了 NPR 跟 PBS 的預算,就足以讓右翼認為文化戰爭搶下里程碑一勝,「讓左派稅金小偷哭爹喊娘」。
菱傳媒分明有能力製作正常合格的新聞,也應該積極去開發正常的財源,但社長偏要跟黃國昌一起汪汪隊大冒險,狗仔能力不妨濫用在根本沒有社會公共價值的地方,好塑造出黃國昌英明神武的形象。
更諷刺的是,當黃國昌被問到《菱傳媒》員工集體失業的問題時,他的反應居然是:「《菱傳媒》本來就要收了。」
真的嗎?所以台鋼是故意買下《菱傳媒》來閃電熄燈的嗎?
黃國昌從太陽花運動以來,所到之處無不熄燈,政黨換了一個又一個,被稱為「專業關燈人」,但他卻總是說「是你家自己沒電」。
《菱傳媒》的員工現在正處於太陽落下的一片漆黑之中,剪斷電線的人,就是黃國昌。
(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本文原標題為:從黃國昌狗仔門到 NPR 斷援:21 世紀媒體崩塌與公共性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