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黎智英傳:從億萬富翁,到中國最懼怕的批評者》新書(作者:祁福德(Mark L. Clifford);〈明白文化〉出版)
二○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世界送走新冠疫情元年時,黎智英重返荔枝角收押所(Lai Chi Kok Reception Centre),這裡是所有香港囚犯牢獄生活的起點。他曾在十二月三日收押,隨後獲准保釋,度過聖誕假期。這個跨年夜返監後,他就未曾再獲自由。
他仍被關押在赤柱監獄,赤柱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最高戒備監獄,於一九三七年啟用。日本佔領香港期間,赤柱監獄曾轉為拘留營,此地也是英國殖民政府廢除死刑前的行刑場。赤柱監獄坐落在伸入南海、風光如畫的小半島上,毗鄰同名小鎮,距離中環商業區僅約三十分鐘車程。
赤柱鎮的英文名字是Stanley,源於一八四一年英國佔領香港時的殖民地大臣,這裡也曾是殖民政府的首處行政總部。香港旅遊發展局邀請遊客前來「回顧香港歷史,在這座迷人的海濱小鎮放鬆身心」。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香港的主要營區位於半島南端,就在赤柱監獄隔壁。雖然駐港解放軍多數時間待在營區內,但始終是香港掌控者的明確象徵。
黎智英無法自由溝通。他每月可見家人二到四次,每次三十分鐘,全程受到監控。準備庭審期間,他的律師可前來會面,但朋友與支持者只能在法庭上看到他。法庭內嚴禁攝影,因此自二○二○年底以來,外界幾乎很少看到他的照片。他的信件受到審查且數量有限,當局甚至隨意禁止他接收明信片,因此阻斷了天主教學童發起的明信片聲援行動。身為香港抗爭的象徵,當局試圖抹去他的存在。這意味著限制他跟外界的聯繫,減少他的影像曝光。
二○一九年曾因政治指控入獄的前美國銀行(Bank of America)香港企業律師山謬.比克特(Samuel Bickett),描述囚犯初入荔枝角收押所時的迷茫感:「最初幾天真的非常非常難熬。你只能在擁擠的房間,坐在長凳上,一坐就是數小時,完全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會被叫起來,然後又被要求坐回去。不停坐著等待。」
他進一步描述迷茫經驗。「香港監獄裡最難熬的一點,就是沒有時鐘。你完全不知道時間,也看不清楚外面的樣子。」獄警甚至禁止囚犯間彼此交談。「你沒有書籍,沒有書寫工具,沒有探訪機會。唯一能做的,就是坐著。」
按照規定,囚犯入監後應即有說明。獄方應解釋獄中規則、囚犯權利及相關服務。「這些都沒有──至少在我或同監的囚犯身上都沒有。」比克特說:「在赤柱監獄,所謂的『入監說明』,就是連續兩天、每天八小時觀看由商業電台香港無線電視(TVB)製作的紀錄片,內容就是各種囚犯故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或說明。從經營赤柱『非官方』服務的三合會成員那裡得到的有用資訊,還比獄警多得多。」
多數囚犯關押在集體囚室。原本設計來容納八人的空間,經常擠進十六人。比克特其中一名獄友在新冠疫情期間去世。雖然死因與新冠無關,但獄警因為害怕接觸遺體而遲遲不願處理。囚犯們只能在囚室另一端縮成一團,盡可能遠離屍體。
相比之下,黎智英則遭單獨監禁。長期隔離容易導致焦慮、抑鬱、自殺念頭,甚至精神錯亂。然而,四年期間幾乎都單獨監禁的黎智英,仍舊展現樂觀精神。監禁的「不公不義甚至未能影響到他,」李韻琴驚嘆:「他的心靈如此自由,難以置信。」
每次出庭前,黎智英要先接受全身搜查,戴上手銬鐵鏈,關進裝甲車的金屬籠中,再由保全車輛包夾護送。香港當局以此等戒備對待這位堅守非暴力理念的老人──他原有無數機會逃離香港,在巴黎或倫敦的公寓裡安享舒適生活。
比克特描述囚犯出庭的過程:「他們會想方設法讓你難過。他們很早就叫你起床,站著迅速吃完飯,獄警不斷大聲催你快一點。」
囚犯被鍊著運送。「當他們終於上鎖鍊時,你反而會鬆口氣。」比克特說:「上鍊意味著他們要將你送上巴士,前往法庭。」
監獄巴士有冷氣,不像獄中,比克特憶起「那是我幾個月來坐過最舒適的地方」。下車後,囚犯會被送進候審室。「從離開監獄到進入法院候審室,全程都戴著鐵鍊。」黎智英的待遇更加嚴苛:「他全身到腳都上了誇張鐐銬。」
中國共產黨透過低調威嚇控制香港,通常威脅當事人的生計,或施壓其父母。黎智英堅不退讓,打亂對手的步調。從騷擾佐丹奴,到抵制《蘋果日報》,黎智英始終拒絕將商業利益放在他的自由信仰之上,即便得付出高昂的財務代價。光是如此已經顯出他的不尋常。現在他仍舊拒絕在新國安法體制下默默屈服,黎智英要逼中共向世界展現出自己冷酷無情的一面。
黎智英選擇走上抗爭的道路。他願意承受苦難,為自由發聲,揭櫫中國統治的真相。他以數百頁的每日書信,記錄身為政治犯的監獄生活。他以鉛筆用英文書寫,通常在一天結束時動筆,有時也會在隔天清晨回顧前一天的事件。
他入獄前兩年寫下的部分手稿被設法帶出赤柱監獄,生動刻畫出獄中生活的景象。無從掌握時間,甚至連開關牢房燈光的權利都沒有。禁錮必然帶來的無奈挫折,反而在獄中的精神與個人掙扎裡逐漸退居次要。他的文字展現出一個超越身體囚禁、心靈卻比以往更加自由的人。筆觸刻畫出一名平靜的人。他選擇以監獄展現出他對自由的信念。獄中生活反而讓他更加清晰專注。
黎智英深知自己的使命非常簡單:他必須保持尊嚴活下去。他必須在精神與心靈上保持自在,始終忠於自己的原則。他的日常生活簡單規律,像個天主教本篤會修士。他清晨早起,整日閱讀、沉思、繪畫,並履行監獄規定的勞役。此刻擔任《華爾街日報》編輯委員的麥偉林說:「我覺得他的監獄生活就像修道生活。」他跟黎智英保持著固定書信往來。
監獄的設計明顯就是為了羞辱跟剝奪囚犯的人性。從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黎智英就被不斷提醒,他的命運掌控在獄方手中。監獄規定不許使用鐘錶。二○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他在破曉前的黑暗中醒來,一名獄警告訴黎智英,現在是凌晨四點半。
「我請他幫我開燈,他說:『不行,也許等我(巡過)幾圈後再說。』於是,我開始晨間伸展運動,吃下早上的柳丁(昨天晚餐留下)……當我梳洗完,獄警走過來,幫我開燈,彷彿他的良心推翻了先前不幫忙的決定。他不是對我心存偏見,只是對規則格外嚴格。這份同情之舉令我感動。他再次經過時,我遞給他一張基督受難圖,他很開心。」
在獄中,黎智英的主要消遣之一便是畫畫。入獄四年來,他的兩大主題始終是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與聖母瑪利亞。
黎智英長期以來熱愛藝術。他對色彩相當敏銳,早在公明織造跟佐丹奴工作期間養成,後來偕李韻琴遊歷各地時,也經常造訪博物館。一九九四年,他跟李韻琴結識美籍華裔畫家丁雄泉,並跟他建立深厚友誼,隔年還結伴同遊印度。一九六○年代,丁雄泉活躍於紐約的普普藝術圈,與安迪.沃荷(Andy Warhol)為友,與羅伊.李奇登斯坦(Roy Lichtenstein)為鄰。巧合的是,丁雄泉壓克力色彩鮮明大膽的標誌風格,與黎智英當年為佐丹奴設計的服裝色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一九九○年代中期,黎智英曾在阿姆斯特丹向丁雄泉學畫數月,當時丁雄泉在當地擁有一間畫室。一九九六年的一組照片裡,兩歲的黎崇恩隨著父親,在紐約畫室裡與丁雄泉合影。直到二○○二年丁雄泉中風前,黎智英跟李韻琴仍時常探訪他。
如今在獄中,黎智英持續磨練自己的繪畫技巧,創作出數百幅細膩的宗教人物彩色鉛筆畫。他每天專注作畫數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