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浦釗/前總統府秘書長辦公室主任
2020年8月,總統府秘書長進行人事調整,府方宣布由李大維接任秘書長。當晚,我接到劉建忻副秘書長的電話,請我留任,協助新的秘書長。從那一天起,我開始了與李大維秘書長共事的兩年八個月,一直到他轉任海基會董事長。
我們在此之前完全沒有互動。我對他的印象,來自過去新聞報導。他擔任新聞局長時我還在唸大學,後來歷任歐美加澳四大代表、外交部長、國安會秘書長、海基會董事長,仕途一向穩重、低調。在政務體系裡,我對這樣的外交官型人物自然有所關注,卻沒想過有一天會共事。
實際合作後,立刻感受到他和我以往接觸過的政治首長很不一樣。他相對拘謹,談話始終保留分寸,沒有那種政治人物常見的語言節奏與情緒開放。即使要交代事情,也從不直說。我得靠經驗去判斷他真正關心什麼、要推進什麼。他承襲錢復先生的老派作風,從來不把話說白,但我明白哪些話後面是期待,哪些沉默代表該處理的責任。
他的日常工作非常有節奏。每天很早進辦公室,先讀完所有主要報紙,再處理公文。有時報紙剛看完,會找我進去聊幾句。話題往往從一則新聞、一個會議,延伸到對人事的理解與判斷,特別是對民進黨內部的議題。他是國民黨出身,對民進黨生態相對陌生,但總統府的事不能不懂。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需要掌握資訊,做正確的政治判斷,而這是我作為幕僚該給他的。
總統府不同於外交部、國安會,這裡不是處理政策專業的單一任務,而是面對各式各樣的事與人。從部會首長、黨政協調,到地方選舉、議題風向,層層牽動。他很清楚自己的強項與侷限,也知道該從誰身上補上那一塊。這是我很佩服他的地方——不逞強,也不裝懂。
我們幾乎天天對話。只要他人在辦公室,總會找時間談談當天的情勢,交換看法。他會講很多外交史的故事,點評其中的政治人物,或一些關鍵時刻的應對經驗。有些話只能聽,不能記;有些評語講完就算,無須傳述。我知道分寸在哪裡,他也從未逾越。
一開始我也不確定,他會不會信任我。但日子久了,我知道,他每天讓我進去聊報紙,不只是為了問問題,更是一種默默地信任建立。那些沒有明說的事情,其實都已經開始發生。
他生活上很自律,對健康尤其重視。每日午餐後散步半小時,不時對我說:「身體要顧好,如果有天被賦予重任,才有健康的身體承擔。」聽起來像句平常提醒,但其實是他的價值觀。
除了每日的公文、報紙還有外交電報外,他讀書也非常勤。辦公室常替他採買書籍,中英文皆有。他讀書有目的性,看完會交代我也讀,過幾天再抽問。有些書是政策相關,有些是國際關係、制度比較,也有他個人關心的議題。大量閱讀後,他每週都會寫報告給總統,議題涵蓋外交、國防及兩岸等國安事務,內容簡潔,直指核心。他說:「總統沒那麼多時間看廢話,她是讀書人,把重點講清楚即可。」寫完交由我送進總統辦公室,看過有批示,他會要我也讀一下。那幾年,我一邊送件,也一邊學功夫。
他從不搶風頭,外部邀約一律不參加,除非是府內安排的公務活動。凡事依照制度處理,有什麼狀況先由我與總辦報告,請示是否可行,再回來做決定。他是真正實踐「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這句話的人。不講空話、不逞口舌,在政治場合裡反而更見清明。
2022年地方選舉前,他曾主動向蔡總統表達,選後必然需要人事調整,他願意退位,讓蔡總統有更大空間安排用人。蔡總統對他說:「你就留著,跟我一起退休吧。」這是一種信任,也是一種默契。
後來選後政局變動,內閣與總統府人事都陸續異動。農曆春節他到台中過節,我接到總辦來電,問他何時北上,說總統要約見他。等他回來那天,我再接到電話確認他人在寓所後說:「總統現在要過去他那邊,不要讓他知道。」我是他的幕僚當然得報告。他一聽立刻說:「怎麼能讓總統走過來?我現在就過去。」我回他:「總統已經從官邸出發,走過來了,您別動了。」他才和夫人站在門口迎接。
那天見面,蔡總統感謝他在府這段時間的幫忙,並請他回任海基會董事長,同時交付任務繼續參與國安晨會提供建言,直到她卸任。他沒說多餘的話,也沒推辭,就照辦。他從不戀棧職位,但總知道什麼時候該在場。
這次他將四十多年的外交經驗寫成《和光同塵:一位外交官的省思》一書,我不是要談書的內容,那該由讀者自己去讀。我只是站在側面,把在總統府與他共事兩年八個月的觀察寫下來。如果非要說我想說什麼,那就是:這個人,是真的活出了「和光同塵」這四個字。
書名是《和光同塵》,這四個字聽來溫潤,其實不易。
要有能力,又要藏得住;要有判斷,但不搶鋒頭;要承擔責任,也不佔位置。
我曾每天在他身邊,看他怎麼在總統府這個權力核心裡,做到收斂、沉靜、不多言。
他沒有講過「和光同塵」這四個字,但我知道,他活得比多數人口中的還要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