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世宏專欄:公民的誕生——期待肯.伯恩斯的《美國革命》
肯.伯恩斯(Ken Burns)的新作《美國革命》(The American Revolution)重新想像與感受「民主自由如何誕生」的歷史過程。圖片擷取自網路

羅世宏專欄:公民的誕生——期待肯.伯恩斯的《美國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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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9 06:20:00

羅世宏/中正大學傳播學系教授
在這個歷史被切割、事實被懷疑、各國社會陷入對立與撕裂的時代,美國紀錄片導演肯.伯恩斯(Ken Burns)的新作《美國革命》(The American Revolution)即將於十一月十六日在美國公共電視網 PBS 首播。對許多關注公共史學與公民教育的觀眾而言,這不只是一大影像盛事,更是重新想像與感受「民主自由如何誕生」的歷史過程。

重返那個「尚未成形的國家」

伯恩斯的紀錄片總在「國族神話」與「人性真實」之間找到張力。從《南北戰爭》(The Civil War)、《越戰》(The Vietnam War)到《美國與大屠殺》(The U.S. and the Holocaust),他持續拍攝美國如何在痛苦與矛盾中學習成為一個國家。《美國革命》也不例外。
這部歷時八年製作的六集、全片長達十二小時紀錄片,正逢美國獨立戰爭爆發250週年。它並不歌頌英雄,也不以「叛逆者的浪漫」包裝歷史,而是以多重視角重新講述一場思想、階級、族群與情感交織的革命。伯恩斯讓觀眾看見,不只是華盛頓與傑佛遜,還有被奴役者、逃亡的保皇派、原住民、女性與年輕士兵的故事——他們的命運共同構成了「自由」的代價。
這部重量級的紀錄片提醒我們,美國革命既是一場獨立戰爭,也是一場內戰;它是帝國爭奪的延伸,也是新社會自我定義的開端。伯恩斯說:「這場革命讓人類從臣民(subjects)變成公民(citizens)。」他試圖告訴觀眾,公民意識並非天賦,而是在流血與懷疑之間慢慢成形。正如伯恩斯在一場公開座談中所說,他希望這部片能「讓人重新理解美國革命是一場『人性試驗』,不是道德寓言」。他的鏡頭捕捉的不只是戰爭,更是制度誕生的瞬間,那種尚未確定、充滿恐懼與希望的氣息。

理想與矛盾的拉鋸

紀錄片的一個強烈主題,是開國元勳的兩面性。湯瑪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在起草《獨立宣言》時,身邊是一位被奴役的十四歲男孩;而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在戰爭結束後,仍要求重新擁有逃離的黑奴。伯恩斯不掩飾這些矛盾,反而讓它們成為美國民主誕生過程中經歷的陣痛。
正如哈佛大學歷史學者安妮特.高登—瑞德(Annette Gordon-Reed)在片中受訪時所說:「沒有華盛頓,就沒有這個國家。」她並非讚頌英雄,而是指出:真正的領導者,是在不完美中承擔時代。
伯恩斯過去的作品以緩慢的節奏、深沉的旁白與精確的史料著稱。這次他延續同樣的風格,由演員彼得・柯尤特(Peter Coyote)的聲音貫穿全片,並邀集湯姆.漢克(Tom Hanks)、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摩根.費里曼(Morgan Freeman)等近兩百位演員朗讀歷史人物的信件與日記。這些聲音讓歷史重新變得鮮活,也讓觀眾似乎穿越歷史去親眼見證「公民誕生」的過程。

建國維艱,守成不易

《經濟學人》在評論中指出,《美國革命》拒絕把歷史拍成「浪漫的往事」,而是一部「血腥的史詩」。導演揭露戰場上的殘酷與背叛,也描繪那個仍未學會平等的社會。
該刊更進一步呼籲:川普應該觀看這部紀錄片。因為它能提醒美國人「什麼才是真正能讓他們團結並值得驕傲的事物」。這不是一部「覺醒」(woke)色彩的紀錄片作品,而是一部深具愛國情懷、同時誠實面對缺陷的史詩。
《經濟學人》認為,若川普願意觀看,他可能會在片中看到兩種啟示——既能理解建國英雄們如何以強烈野心與非常手段建立國家,也能學到他們如何在權力與道德的衝突中節制自我。
這樣的勸說,顯然不只是針對一位政治人物,更是對整個分裂社會的提醒:歷史的力量,不在於重新演繹衝突,而在於讓人學會克制與共存。《經濟學人》也提到,伯恩斯拍攝革命時代的「恐懼與希望」,其實也是在回應當下的政治分裂。建國元勛們曾警告過民粹領袖可能「騎著民意之馬破壞憲政」,這句警語在今日聽來幾乎成了預言。正如伯恩斯所言:「歷史永遠在提醒我們,國家如何被創造,以及如何被摧毀。」

讓歷史重新進入公共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今年三月起,伯恩斯與其團隊就已展開全美巡迴活動,舉辦《美國革命》試映會與討論會,從維吉尼亞的威廉斯堡、波士頓與康科德,到亞特蘭大、芝加哥、紐約與洛杉磯等地,與觀眾、教師與學生面對面交流。這場巡迴式公共對話,幾乎成了另一種「民主實踐」的延伸,有如一場將歷史重新帶回公民生活的儀式。
PBS 與伯恩斯的製作公司 Florentine Films 也透過 PBS LearningMedia 為全美中小學教師製作教材與數位資源,讓年輕世代理解,「自由不是抽象名詞,而是一種需要學習與實踐的責任」。
這部系列紀錄片最後以建國元勛班傑明.洛希(Benjamin Rush)的話作結:「革命尚未結束。」250年後,這句話仍提醒我們,政治體制的更新,取決於公民能否持續維護理念的真實性。

對台灣的啟示

對台灣觀眾而言,《美國革命》並非遙遠的歷史劇,而是一面鏡子。它提醒我們,政治制度的穩固,取決於公民能否不斷更新對自由的理解。近年台灣社會圍繞歷史記憶、公共媒體改革與民主教育的討論,其實都指向同一個課題:民主不只是選舉,而是一種關乎集體記憶的修復工程。
值得一提的是,近來也有多部台灣紀錄片以公民視角重訪歷史。例如探討戰後轉型與集體記憶的《終戰那一天》,以及重現紀實攝影與台灣民主化歷程的《民主之眼》,都正在展開群眾募資。這些創作者以有限資源追問:「我們如何記得、又如何繼續相信?」其精神與伯恩斯的公共史學並行不悖——都在用影像回應時代的健忘。
相對於在中國大陸連「公民社會」一詞都不許公開提起、任何自發性社群組織都被視為政權威脅的現實,台灣的公民權利與社會參與已獲得充分實現,彌足珍貴。這正是我們應從《美國革命》中讀出的核心訊息——公民自由從來不是天賦人權,而是持續的選擇與堅持。

美國革命的歷史仍在書寫

當資訊環境被演算法與情緒撕裂,我們更需要像《美國革命》這樣的公共影像——它不提供答案,而邀請討論;不誇耀偉人,而讓普通人重新回到歷史的中心。伯恩斯所拍攝的,不只是250年前的美國革命,也在邀請世人共同思考自由民主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從《南北戰爭》到《美國革命》,伯恩斯一再告訴觀眾:歷史不是過去式,而是現在進行式。那場250年前的戰爭並未真正結束,因為「公民」這個身份仍在面臨考驗。
在當前全球民主疲乏、仇恨政治蔓延的年代,《美國革命》像是一封寫給未來的信——提醒我們,理想不會自己延續,自由也從不廉價。當美國及世界各地的人們願意再次坐下來,一起看這部紀錄片、談論那場爭取「做公民」的革命時,或許,革命本身就已經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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